第二十九章 太虛之巔(3 / 3)

“他的父母……是誰?”

“宇文玉磬和般思思。”

刹那間,雪芝幾乎無法站穩。而上官透之後說的話,無疑是更大的打擊:“其實,當年宇文玉磬死裏逃生。但是,一個被廢武功又被扔到狼群中的人,即便活下來,又能好到哪裏去?”

之後,宇文玉磬生活在仇恨中,但報仇對他來說,難如敲冰求火。而般思思雖不愛宇文玉磬,又對重蓮記恨,時刻伺機報複他,便回來與他成親生子。後來宇文玉磬鬱鬱而終,般思思又與林宇凰兄弟結仇,試圖殺之。林宇凰奮勇上前,替兄弟擋劍,卻剛好被刺中右眼。重蓮為報林宇凰瞎眼之仇,一怒之下殺了她。

聽到此處,雪芝一臉恍惚:“而這一切,穆遠哥都已經知道了?”

上官透把手卷遞給雪芝:“這手卷上寫得清清楚楚。而且,蓮宮主和林叔叔多半也知道他的身世。以你林叔叔的性格來看,他肯定希望多做點善事,來還蓮宮主的債。”

雪芝想起,爹爹曾說過,他收養穆遠的地點,是在長安飛虹橋。而看手卷內容,當年般思思在長安產下一子,在孩子身上掛了標有“遠”的名牌,便棄之於飛虹橋下。之後,孩子湊巧被一家姓穆的武館老大收養,便取名為穆遠。因為重火宮對曆代宮主血脈相當重視,宮內任何人對外來客,都會有一些抗拒。穆遠從以重蓮養子的身份進入重火宮,被所有人認定是準少宮主,也一直被心理不平衡的年長弟子欺負。很多在重火宮長大的孩子,甚至說他是野種。但實際上,他是宇文長老的孫子,還是重蓮的師侄,是真正的重火宮人。隻是,這師叔對他父母做的事,永遠也得不到他的原諒。

雪芝把手卷遞回給上官透,捂住額頭道:“透哥哥,我……我有點接受不了。”

“刺殺你、將《蓮神九式》外泄之事,都是尉遲長老所為,但尉遲長老的兒孫都在重火宮,他可能會冒著生命危險,去做對他來說毫無益處的事嗎?很顯然,是大長老宇文在牽製他。再想宇文長老,若他無二心,怎麼會擅自做主,逐你出宮?宇文和尉遲一樣,輔佐了三代宮主,三年化碧心難滅,現在有二心,隻可能和他孫子有關。雖然你是名義上的宮主,但連我這外人都知道,重火宮內務幾乎都是宇文慕遠掌管。你們成親後,他得到的權力更多。很多人都認為你們是一樣的,甚至有人信服他,超過了你。”

雪芝頓有醍醐灌頂之感。若假設穆遠便是公子,一切都說得通。當年,他想要殺了上官透,是因為害怕上官透會幫她。而且弭除上官透,他才有機會娶她,娶了她,才有機會弄垮她,名正言順登上宮主之位。

“我真不敢相信。”雪芝的聲音有些哽咽。

上官透的聲音不冷不熱:“你更情願相信他殺我,是因為太愛你,是嗎?沒錯,你是有不少人喜歡,但你認為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會愚笨至此,完全相信你,甚至因為你放棄性命?在我複出江湖之前,沒有人會希望變成上官透。”

雪芝抬頭看著他。這一刻,他雖很強勢,卻讓她覺得他格外脆弱。她想安慰他,想緊緊擁抱他。但是,一個聲音卻打斷了她的思路:“上官公子果真情深似海,又聰穎過人。”

雪芝和上官透同時回頭看去。宇文慕遠正站在懸崖邊緣。狂風四起,刮得他長發旌旗般在風中飛揚,他卻依舊筆直站立,便是這險地最為挺拔的一棵青鬆。他還是如此喜怒不形於色,眉角卻多了一抹危意。上官透從懷中拿出一個香囊、一個墨硯,扔在地上:“我還準備下去後,把這些證據拿給她看,沒料到你居然就這樣現身。”

“我原是不該出現的。我殺了那幾個人,也是為了讓他們不泄露秘密。但我沒想到,那屠飛燕被我刺中心髒、斬斷右手,還能把埋得那麼深的手卷竊出。不過這不代表什麼,而且不論你拿出什麼證據都沒用,證據都是可以捏造的。隻要我不承認,雪芝便不會相信,不是嗎?”

遠處山巒重疊,延綿長河流成一條美人碧絲。山頂上刮著寒風,沒了樹木遮掩,狂風連巨石縫隙也都灌滿。雪芝的衣裳沒有規律地亂舞,雙頰被吹得發紅。她看著宇文慕遠,一瞬間仿佛不認識他,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上官透道:“那你為何又要出現?”

“我這人向來眼裏容不得沙。”宇文慕遠慢慢側過頭,目光冰冷地打量上官透,“不知當年柳畫和釋炎是如何把你換走的,但是,這機會不會有第二次。立秋日,傲天莊見。”

上官透神情冷峻,聲音也沉穩,卻散發著一股難以遏製的怒氣:“不必等到立秋。”說罷抽出黑帝劍,身形一閃,眨眼間便落在宇文慕遠麵前。宇文慕遠躲開他的快劍,又用劍鞘擋住了他第二劍:“想死,何必如此心急?”

說這些話時,他們的劍隻是發出沉悶的聲響,動作幅度也不很大。可是,山崖下方的巨石已經碎裂,紛紛往紅雲中下墜。雪芝大聲喚道:“你們不要打了!”

沒人回答她。兩個人被衝撞的劍氣彈開,一人飛到山崖的一端,下方是萬丈深淵。劍氣如狼,之前的衝擊,讓二人喘氣聲都變得有些急促。但是很快,二人又同時持劍向前衝去。碎石和沙粒在空中旋轉,卻在兩劍相交的瞬間停滯。很快,隻聽見當當當當密集碰撞,他們已交手二三十回合,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當今天下,沒幾個人能接過上官透十招。直至這一刻,雪芝才知道,宇文慕遠果真在她麵前隱藏了最少五成實力。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宇文慕遠顯得力不從心,每次接招動作都慢一拍,被逼得節節後退。終於,上官透一劍刺過去,傷了他的肩。

隻要上官透決心殺一個人,這人便一定得死。但他刺歪了。因為在他下手的瞬間,雪芝從一旁撲過去,使了全身的力推開他的手腕,虛弱道:“放過他……”說罷,轉頭對宇文慕遠說道,“你走,快走!”

上官透沒有回話,回話太浪費時間。這七年,一直想著同樣的事,他要殺了宇文慕遠。無論是在英雄大會上,還是幾次與重火宮對上,還是看到他和雪芝在一起,他沒有哪一次不想要宇文慕遠的命。隻是他知道他不能動手,因為時機未到。他要讓雪芝知道這個人曾經做過什麼。他臉上一點表情都無,眼神看上去也毫無起伏。可是,他的內心卻從來不曾這樣激動,從未有過——他要親手殺死宇文慕遠!

狂風呼嘯著,震動巨樹,掩苒百草,惡鬼般橫掃著整座山上的一草一木。他狠狠推開雪芝,舉步追殺已經跑到山崖邊緣的宇文慕遠。宇文慕遠就要跳下去。他停下不追,直接舉劍,朝著宇文慕遠的後背投擲過去。而這一劍,卻沒能在那人身上戳出個大窟窿。鮮血四濺的畫麵,也並未出現在他身上。他目光驟然轉向雪芝。她握著劍,直到貼著劍柄的根部。劍身上已被鮮血滿滿染紅。

“不要殺他。”雪芝雙唇慘白,聲音發抖。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

上官透又是震驚,又是憤怒。他沒有跟雪芝搶劍,也沒有理她,隻往山峰下衝去。宇文慕遠還沒有跑遠。以他的身法,完全可以追上。誰知他雙腳剛落地,雪芝便追了下來,不顧血流不止的手掌,擋在他麵前:“求你。不論他做了什麼事,當年爹爹收養他,必然不希望看到這一日。請你看在過去我們是夫妻的情麵上,放過他。”

上官透終於勃然大怒:“重雪芝!我們之所以會變成‘過去’的夫妻,都是因為他!他殺了我的兒子,搶走了我的妻子,毀了我的一切,讓我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冰窖中過了七年!現在要我放了他?你到底有沒有心!!”

雪芝擋在他的麵前,垂下頭,卻堅定地不肯挪動一步。他沒有再說話。冬風在斷崖中盤旋,卷走兩個人粗重的喘氣聲。許久,雪芝握緊雙拳,鼓足了勇氣,才顫抖著說道:“若是可以,我會竭盡所能,用餘生彌補你。”她深吸一口氣,哽咽道,“透哥哥……可還願意重新接納棄妻?”

上官透怔住:“條件是我不殺宇文慕遠?”

“不是條件。你不能殺他,他是爹爹很看重的人。”

很好,他是你爹爹看重的人,也是他認定的未來夫婿。你嫁給我隻是一時頭昏,或是因為懷了我的孩子。現在你又為了他,願意重新和我在一起,是嗎——這樣自取其辱的話,他不會再說。他完全無法相信,這前幾夜還在自己懷中忘情嬌喘、淚眼蒙矓注視著自己的女子,居然在轉眼間,為另一個男子乞求他。她甚至願意為了宇文慕遠放棄自我,勉強和他在一起。何為心如死灰,他現在算是懂了。

七年,他用了七年的時間,去等待一個早已不愛自己的人。他麵上的慍色已然消失,隻剩下滿目冰冷與蒼涼:“你能傷害我,是因為你知道我對你舊情難忘。但是,從今往後,任何人都不會再傷害我。”

他繞過她,朝山腳走去。但走出幾米遠,他便聽見她悶哼之聲。他回頭一看,隻見宇文慕遠不知何時又重新躍回來,囚住了雪芝,用劍指著她的脖子。他大驚,上前一步,卻聽宇文慕遠嗬斥道:“退後!”

他隻能順從退後。宇文慕遠道:“立秋日,來傲天莊,隻你一人。”

同一日,林宇凰趕回重火宮,為重蓮掃墓。他每年都有無數的理由去探望重蓮,這一次,卻是頭一回在重蓮的祭日去醮薦他。他上了香,放上水果、重蓮最喜歡喝的粥,微笑道:“蓮,你離開我們已有十七年,我也成了一把老骨頭。上官小透終於回來,孫子也甚善,雖然他們彼此之間始終有心結,但定會重歸於好……你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不過,我這身子好得很,估計一二十年內還死不了,別指望我會來陪你。”

他狡黠一笑,伸手在“重蓮”二字上撫摸了很久:“大美人,你好好休息,林二爺我過兩天抱孫子過來看你。不過孫子個子衝得好快,再過幾年都抱不動嘍……”

曾經失聲痛哭的少年,早已隨著年華的老去,再無眼淚。隻是,再想到多年前途經此地,那人的驚鴻一瞥,心還是會疼得無以複加。時逢初夏,紅蓮初綻,瑤雪池內開出一片紅火。他站起來,轉身走去,聽見身後有人喚道:“凰兒。”

他站住腳步,苦笑自己再次產生了幻覺,他深吸一口氣,回頭想最後看一眼墓碑。但是,他第一個看見的,卻是那清風花香之中,一道隻會出現在夢中的身影。

林宇凰愕然睜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