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發個牢騷,結果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和你所不滿的社會一樣庸俗的人,陳子昂發個牢騷,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偉大的人。原因無別,境界不同之故。

這個我說了不算,我們來看看別人對陳子昂的評價。

有一個專門研究唐詩的哈佛大學教授宇文所安,他寫了兩本關於唐詩的很好的書,一本叫《初唐詩》,一本叫《盛唐詩》。他這麼評價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詩中感人地描寫個人的孤獨。他處於空間和時間之中,和未來與過去相脫離,在巨大無垠的宇宙麵前顯得十分渺小。詩人站在時間的長河中,麵對著過去……有著許多曆史聯係的幽州,首先成為陳子昂表達懷古主題的場所……但詩人對懷古主題的關注中心迅速地從消失了的輝煌過去轉移到現在的孤獨,並以同樣的方式從未來轉回現在。所有人在永恒無限的宇宙和時間麵前,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短暫、微不足道。”

對了,陳子昂在這短短幾句詩中完成了一種連接,把個人際遇與人類普遍境況連接。他完成了一個轉移,把個人一己的當下經驗轉移到了永恒無際的時空中間。

他也因此偉大永恒!

古希臘的哲人說:“太陽之下無新事。”我們也常常遇到不平事,不平則鳴嘛。那麼,請問:為什麼我們發牢騷時說的話沒有流傳千古呢?兩個問題:一,你的不平所為何來?真有濟世情懷不能實現?二,你是怎麼發的?有沒有什麼美學價值?

陳子昂和他這首詩得到許多大詩人極高的評價,例如杜甫把陳子昂比作聖賢。他在詩中說:

位下曷足傷,所貴者聖賢。

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

地位低下又怎麼樣?他是用聖賢的標準要求自己的。所以,他的寫作離開了當時流行的鼓吹太平、風雅雕飾的宮廷體,而上承了自《詩經》、楚辭和漢樂府以至建安文學那樣的傳統。

這個看法別人也是讚同的。

韓愈說:“國朝文章盛,子昂始高蹈。”這意思是說,唐朝的詩歌盛景,是從陳子昂的書寫開始締造的。

杜甫、韓愈都生活在大唐文風最盛的時候,陳子昂生活的時代不是;但是,古人認為,大唐氣象卻是由陳子昂開啟的。所以,陳子昂可以說是雄偉的大唐文學的開拓者!

為什麼陳子昂會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呢?

至少在他的詩中,陳子昂並沒有因為仕途不順而罵武則天,也沒有因為自己的意見沒有被采納而抱怨上司,他當時在幽州台上的思考是:把自己遇到的困境與曆代聖賢所普遍遇到的問題結合在一起。他寫的不是他自己一人,而是代表了許多同他一樣的懷才不遇的人置身於蒼茫無垠的時間的洪流中的感受——偉大而深沉的孤獨!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寫的是一種偉大絕世的孤獨感!所以,這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情懷不僅感動了曆代中國人,也同樣震撼著外國人。

陳子昂當時站在幽州台上,從個人際遇感悟到了人類的渺小。這樣的感悟其來有自。不信我們可以讀讀屈原的詩,讀讀曹操的詩。曹操沒有皇帝之名,卻有皇帝之實。他寫的《短歌行》也充滿人生感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什麼時候寫的,大宴群臣時寫的。“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天很多人,昨晚喝了兩瓶好酒,而且是和某領導某老板一起喝的,起碼得意吹噓好幾次,起碼感覺超級輕揚一周以上。但曹操在這個時候想起什麼?“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看到什麼情景?“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天地蒼茫,宇宙洪荒,他突然感受到了自己在空間上的渺小、生命在時間上的短暫,感受到了一種人類存在的孤獨!而陳子昂那首詩正是這種悲劇性感受的詩意表達。蘇東坡《前赤壁賦》中的“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表達的也是這種感受。

建安之後,這類的詩越來越少了。後來的詩都缺少了那種縱觀全天下的格局,很多都是歌功頌德。抒情方麵,看似風雅的詩,但是跟我們卻沒有太多關係。而這種歡樂與悲傷的詩,訴說的都是他們自己,隨著他們的消失,這些歡樂與悲傷也消逝掉了。

所以,從曹操到陳子昂這段時間,我們已經讀不到幾首像他們這樣剛健激昂的詩了。整個南北朝我們讀到的是其他民族的民歌,如匈奴人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有一首詩歌寫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文學史上總是會留下一些悲涼遭遇的詩,或吟詠愛情的詩,而描寫肉體歡樂以及陰謀詭計的詩相信大家很少讀到,也不喜歡讀吧。

今天我們的煩惱,恐怕是源於另一些問題。我們還是《詩經》時代以來那些美好傳統的子孫嗎?如果是,是發揚光大的子孫呢,還是數祖忘典的不肖子孫呢?其實,人的生命悲劇的意識是與生俱來的。而中國儒家有一種積極的文化體認:人非常渺小,生命非常短暫,那麼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要多做一些貢獻,多做一些事情,就相當於多活了一些時間,也就說是以流芳百世的事功而使自己永垂不朽。如果一個社會、一種製度使得一個人這樣的情懷與抱負不得施展,那也就是一個深重的悲劇了。如果今天我們這些人,對這其中的悲劇性毫無了悟,那這個悲劇真是無以複加了。而陳子昂的寫作,使文學重新回到了《詩經》的傳統、漢樂府的傳統。複古主義是不好的,但是有些時候複古正好是對當下浮誇的、奢靡的、享樂的、虛偽的文風的反撥。所以,有時候,複古不是單單的複古,而是有一種創新精神包含其中!

唐代文學的興盛,正是由於有了陳子昂、杜甫、韓愈、柳宗元、自居易們等所繼承的前人的精華,並發揚光大,出現了盛唐氣象!

基於這種悲劇意識,或者人類的命運,今天,我順便再講一點宗教的問題。遂寧為開發旅遊資源,正在推廣“觀音文化”,說此地是觀音的出生地。我不打算幹涉這個問題。前些天,我看到了一篇談論觀音崇拜的文章。說中國有三種觀音信仰:一種,是正宗的漢傳佛教的;一種,是正宗的藏傳佛教的;第三種,是純粹從中國民間生發出來的。我想,遂寧的情形,應當屬於第三種情形。

講觀音信仰自然就涉及佛教。佛教是釋迦牟尼創立的。他原本是古代印度迦毗羅衛國淨飯王的王子,從小在一個小國宮廷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有一天,他走出宮廷看到了人間疾苦,看到了生老病死,看到了人們窮困潦倒,深受感觸。後來,離家出走,經過多年的苦修與思索,而悟道成佛。他悟的這個道,也悟出了人生的深刻的悲劇性。他悟出的解脫之道是什麼?人生就要積累善業,要積累福德,才能超脫生死,成羅漢成菩薩成佛,擺脫生死輪回。季羨林先生被一些人奉為國學大師,他們的動機是什麼我不知道。但不隻我這樣對國學稍有涉獵並一意珍重的人不敢同意,季先生自己也幾次說過,要奉還這頂帽子。但他對佛學有相當深入的研究我是知道的,他的專業就是研究佛教,還學了梵文、吐火羅文等文字,為的都是對原始佛教的麵貌有更深入的體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