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少年時代,家鄉有喜歡顯示英雄氣概的男子會在腰帶斜插長刀一把,牛皮做鞘,刀出鞘,寬約三四寸,長二三尺,寒光閃閃,刃口鋒利。在我家鄉方言中,此刀就被稱為夾壩。
說說夾壩
該說說瞻對的夾壩了。
大家應該沒有忘記,這場戰事,就是因為瞻對這個地方的夾壩而起。
在我的少年時代,家鄉有喜歡顯示英雄氣概的男子會在腰帶斜插長刀一把,牛皮做鞘,刀出鞘,寬三四寸,長二三尺,寒光閃閃,刃口鋒利。在我家鄉方言中,此刀就被稱為夾壩。
後來,讀藏地史料漸多,知道夾壩在康巴語中原是強盜。我出生的山村在一處深溝之口,往深溝裏去十來裏,有一片黑森林,傳聞過去便是夾壩出沒,劫掠過往行商之處。我成長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車,驛道早已荒蕪,行商絕跡。上中學時,學校旁邊就是一個軍營,學校作息,都聽隔壁的軍號。這樣的時代,夾壩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種刀名了。後來,穿著風氣也日漸變化,家鄉的男人們大都換下寬袍大袖的藏裝,改成短打,那沒有什麼實用價值的刀也從生活中漸漸隱去了。寫這書時,中間回鄉探親,問了好幾家親戚,都說不知什麼時候,家裏就沒有這樣的刀了。
隻是讀川藏史料,夾壩這個詞,還會在字裏行間頻頻閃現。
比如手中有《西藏紀遊》一種。作者周藹聯,上海金山縣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福康安率大軍遠征西藏,驅除入侵西藏的廓爾喀人。時任四川總督的孫士毅駐打箭爐、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運糧餉,負責後勤保障。周藹聯為孫士毅的幕僚,戰事進行的兩年間,多次往返川藏驛道,軍務之外,所見所聞,寫成《西藏紀遊》一書。其中就說到,“三岩巴部落與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為業,水草為生……時有夾壩出掠”。又說,“附近裏塘之三瞻對,習尚相同”。並在書中自己加注,說,“夾壩,劫盜也”。
有一年到康定,即以前的打箭爐,當地文化局辦有一份文史雜誌《康巴文苑》,裏麵總有當地文化人考究當地史實風俗?文章。那回,因雨,也因公路塌方,前進不得,便在旅館翻看新出的《康巴文苑》,見到德格·劄茨所寫《康人遊俠歌》,長我見識,知道夾壩一詞在康巴語中本不具貶義,翻為漢語,可以叫作“遊俠”,並有一種流傳民間叫作《昌魯》的民歌。這種民歌,專門歌頌夾壩,或者是夾壩自己的歌唱。
先抄錄一首:
哎,人說世間有三種門,
第一種是進佛堂供佛爺,供佛門,
我遊俠不進,不進這種門,
沒供品他們不開門,他們不開門。
哎,這三種門的第二種門,
是官家的法力門,法力門,
我遊俠不進,不進這扇門,
沒有哈達他們不讓進,他們不讓進。
哎,這三種門的第三種門,
是美好歌舞歡快的門,
我遊俠不進,不進這道門,
沒有好酒人家不開門,不開門。
是的,這就是夾壩,這就是劫盜,這就是遊俠。
劫盜,是世界對他們行為的看法;遊俠,是他們對於自己生存方式的定義。
瞻對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長,自然適合這樣的“夾壩”來往。
時人有記載:“瞻化地薄,生業凋敝,其人多為盜劫”,“世俗猶稱瞻化人為瞻對娃。瞻對娃彪悍橫豪,馳名全康,鄰縣人聞瞻對娃名,莫不慌怯避之也”。
從遊俠歌所唱我們知道,這些夾壩不過是在麵對可以使其生命軌跡得以上升,被賦予意義的命運之門,都不能進入的時代的棄兒罷了。進佛門,把門人是活佛喇嘛,“沒供品他們不開門”。進法門,把門人是官家,“沒有哈達”,不表示恭順,“他們不讓進”。進幸福之門,“沒有好酒人家不開門”。
說過夾壩,再說瞻對。
1929年夏天,一位叫任乃強的學者,以邊防視察員的身份,一年為期,先後考察了今甘孜藏族自治州所屬九個縣。考究曆史沿革與社會麵貌,觀察政治經濟狀況,測繪地圖,每縣成考察報告一篇。九縣之中,也包括這本書探究的對象瞻對。隻是民國年間,該地已經易了名字,叫作瞻化縣了。
任先生《西康視察報告》第七號即為《瞻化縣視察報告》,見載於任先生之子任新建贈我的任先生所著《西康劄記》一書。
我們且跟從任先生看看瞻對一地,是何模樣。
“全境作斜方形,南北鳥徑80裏,東西85裏。人行徑無裏製,大約四倍於鳥徑。”這需要做點小小的解釋。“鳥徑”,我的理解就是直徑,鳥從天上飛越的直線距離。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大地方。“人徑無裏製”,人走的路沒有漢地用裏計數的習慣。大山之中,山路彎曲縈回,所以,在地麵行走的人馬,至少要比徑直飛越的鳥多出四倍的路程。人口就更加稀少。任先生報告:“瞻化人口,據糧冊為二萬餘,男女略等,其實約不滿三萬口。就中有四分之一為僧尼,四分之二為丁,其餘一分為牧民。”也就是說,瞻對一地,民之大部為農耕之民。民國時,“瞻化4區48村4578戶。年征正糧977石2鬥5升7合,蕎糧421石5鬥8合,牲稅藏銀6492元3咀,又羊稅當十銅元3173枚”。
2012年秋,我也終於到了故紙堆中頻頻進出的瞻對之境。今天,這裏又換了名字,叫作新龍縣。在雅礱江邊的狹小縣城和當地領導用過晚飯,回到旅館,向縣裏討要的《新龍縣誌》已送到房間。我連夜翻閱,開篇便是更準確的新龍,也就是舊日瞻對一地的概述:
“新龍縣,位於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東經99度37分,北緯30度23分。與爐霍、道孚、雅江、理塘、白玉、甘孜、德格7縣為鄰。麵積8674.7平方公裏。全縣轄4區1鎮23鄉,民族5個,人口39332人,其中82.34%是藏族。縣治如龍鎮,距康定475公裏。”
應該記得,前書中頻頻出現的打箭爐就是今天的甘孜州首府康定。
我來新龍這天,早晨從成都飛到康定,到康定機場發現行李沒到。機場方麵保證說,隨你到甘孜任何地方,行李保證三天內送到。當地作家格絨追美來機場接我,兩人一路尋訪,走走停停,兩天到新龍。晚上,便有長途大巴司機從車站打來電話,說行李到了。可見現在交通較之慶複們征瞻對時的艱難,已是天上地下。
行李到了,自然可以換洗一番,再讀新修縣誌。
這次是讀從前,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於1701年即康熙四十年“投順”清廷,授安撫司印,隸屬四川雅州,轄民600戶。雍正六年,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因“縱容夾壩”被黎雅營遊擊高奮誌誘殺,激起瞻民反抗,殲清軍二百餘人,高奮誌敗逃。雍正八年,清廷遣副將馬良柱率漢、土兵萬餘人進剿,因阻於雅礱江水,未能攻到江西麵的下瞻對腹心,無功而返。
十餘年後,下瞻對屬民南下到裏塘川藏大道上,劫掠換防官兵。四川提督令繼任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之子班滾交出夾壩,退出搶掠財物,被拒,於是乾隆下令發兵征剿。故事已經講過大半,隻是如果真是如此一鼓而定,從此瞻對“蕞爾一隅”,從此天下太平,一心向化,便不值得來寫這本小書了。
有清一代,涉及四川藏區的史料中,有很多關於夾壩的記載。都是說夾壩在官道上劫了官家的文書、財物,甚至劫了朝廷賞賜給達賴喇嘛的法器珍玩,朝廷便要勒令搶案所出地方的土司交出夾壩。如若不能交出,就視為當地土司在包庇縱容。大多數情況下,一番文書往來後,這類事情都不了了之。像乾隆年間以此為由出動大軍征剿的事其實很少發生,但從前引的遊俠歌看,好多時候,這些夾壩也並不把土司們放在眼裏。
夾壩們還有一個規矩,從來不在本鄉本土行搶掠之事。
凡出夾壩的地方,都是山高水寒之地,生產力極度低下,百姓卻要承受實物稅與無償勞役。於是,在那些地方,外出劫掠就成為一種相沿已久的生產方式,或者說是對生產不足的一種補充。有清一代,川屬藏區一直被夾壩四出的情形所困擾,但無論朝廷還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從未想過要在當地實行提高生產力,減輕百姓負擔的根本舉措——這是可以根除夾壩現象的唯一措施。
有時,夾壩的確還是由當地土司組織實施或縱容指使。
有些時候,土司自己麵對夾壩的滋擾也無可如何。夾壩一出,朝廷就把板子打在土司屁股上,處理方式也過於簡單了。
瞻對善後
前麵說過,大軍進剿瞻對雖經曲折,終於得勝。論過敘功,有加官晉爵者,有革職失意者,之後還有若幹善後措施。乾隆皇帝每每在奏文中見戰事艱難,除了山水險要,民風悍蠻,當地人據以抵敵的碉樓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戰事結束後,他多次下旨:“眾番總恃碉樓為負隅之計,此次我兵攻打亦甚費力。……再寄諭慶複,如何布置不便再建碉樓,而眾番又得棲身安業,詳看彼地情形,妥協辦理,以期萬全。”
慶複上奏“善後事宜數條”,其中一條“定禁以防負固”,就專說碉樓:“班滾所恃者戰碉堅固,高至七八丈,重重槍眼,借以為戰守之資。今俱檄飭拆毀,惟留住碉棲止”,“西北壘石為房,其高大僅堪棲止者,曰住碉。其重重槍眼高至七八層者,曰戰碉。各土司類然,而瞻對戰碉為甚。請每年令統轄土司分段稽查,酌量拆毀。嗣後新建碉樓,不得過三層以上”。
這碉樓以後還要折磨乾隆皇帝的神經,隻是不在瞻對,而在我家鄉一帶的大小金川。以致後來,要把大金川戰俘移動北京香山,修建碉樓,以供清軍研究演練攻碉之術,再千裏萬裏派往川西深山狹穀中的“平番”前線。現在,我到瞻對舊日戰場,那些曾經的戰碉均已不見,倒是當地百姓還住著傳統的兩層或三層寨樓——即史書中所謂“住碉”之中。那天,從雅礱江西岸高山上下來,半山之上的台地,見幾位婦女正在“住碉”二層的平台上用連枷打場,也就是給收獲的青稞脫粒,連枷聲中傳來婦人們的曼聲歌唱,我坐下來,背後雪峰高聳,山下江流蜿蜒,天空寥廓,使人有不知身在何處何時之感。
閑話敘過,還是來看慶複們如何在瞻對繼續“善後”。
不久,查出戰爭進行期間“參將滿倉、遊擊孫煌捏冒戰功,遊擊楊之祺被賊劫營”,還有一位守備郭九皋居然在戰事中丟了大炮,這些人都應“照謊報溺職革職”。
皇帝的意見是:“按之軍律,即應於本地正法,始為用兵之道。”
更重要的善後,是將“瞻對各地分賞管轄,須授職銜,方資彈壓”。
上瞻對應襲土司職的肯朱準其承襲長官司。下瞻對土司兩代作亂,被廢,另封俄木丁為長官司。另有委以土千戶、土百戶職銜者十數名。少數民族地區,“多封眾建”,也是“以分其勢”,預防一方獨大,難以鉗製的意思。
得勝後的大軍相繼撤去,槍炮聲停歇了,戰火硝煙漸漸散盡了,四處逃匿的百姓又回歸毀於兵火的家園。
經過這樣大一場戰事後,瞻對本地有什麼變化呢?除了因戰爭少了一些人口,毀了不少房屋村寨,沒有什麼變化。社會秩序依然如故。土地與人民仍然屬於土司,屬於土千戶、土百戶,百姓要糊口就要耕種土地,而耕種的土地都屬於土司。一旦耕種就要向他們上糧並服各種無償勞役,寺院喇嘛依然主宰著人們的精神生活。曾經因大兵進擊而拓寬的道路漸漸被榛莽所吞噬,這個地方又重新被世界所遺忘。皇帝說過的啊:“朕思瞻對不過一隅小醜耳,即盡得其地,亦無改為郡縣之理。”也就是說,朝廷統治著這些地方,當地土酋若不尊皇命,便要興兵聲討,但聲討之後,又不打算改變什麼。這是一個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如果什麼都不想改變,那你如此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有什麼意義?
戰後的當地,仍然是野蠻的存在:沒有教化的普及,也沒有生產方式的變革與提升。
土司們不但與京城相距遙遠,就是與四川省,與雅州府,通一張便條,傳一條消息,都要半月以上,自有地遠天高之感。各土司間,以強淩弱、以大欺小而起的衝突便時常發生。多封眾建,就是零碎分割。在百姓,依然要以夾壩做生活資料的補充。對土司,因為生產力低下,人口稀少,不能在轄地內厚積財勢,要想增強勢力,也隻剩下覬覦鄰居,侵人地盤,掠人百姓一途。
所以,川屬藏族土司地麵,有清一代,變亂此起彼伏,起因無非是百姓出為夾壩引起事端,或者土司間相互侵奪,爭奪百姓與地盤。
這不,瞻對戰事剛剛結束,大軍剛剛撤走,因助戰清軍有功而新封的下瞻對土司俄木丁便發兵攻打裏塘附近的崇喜土司。隻為兩家舊時結下的仇怨。崇喜是一個小土司,力量單薄。這回,俄木丁被朝廷新封為下瞻對土司,正好借勢而起,派人襲掠崇喜土司領地,夾壩一番之外,還將崇喜土司殺死。
對此,朝廷也隻好聽之任之,不予理會。
這時是乾隆十二年,皇帝還在關心著瞻對善後事宜,三月間,四川所屬另一處深山大河邊的大金川土司地麵又生起事端。巡撫紀山上奏:“大金川土司莎羅奔侵占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殺,又誘奪伊侄小金土司澤旺印信。”各土司轄地是清朝中央政府劃定的,土司印信也是朝廷頒發。大金川土司此番動作,比之於下瞻對土司“縱容夾壩”,性質還要嚴重。想到剛剛結束的瞻對戰事過程中的種種麻煩,以及耗費了那麼多的錢糧,乾隆不想再興一場戰事,便令在川大員慶複、紀山等對大金川土司勸諭警告,但都沒有什麼效果。為維護國家秩序、朝廷顏麵,最後也隻好興師問罪了。
本來乾隆已調派張廣泗接任川陝總督,打算將慶複調回中央部委任職,此時,便令他繼續留川“相機進剿”,“不必急於赴闕也”。
新亂已起,舊亂未了
布置征剿大金川土司戰事時,乾隆皇帝還沒有忘記瞻對的事情。
他傳諭新任川陝總督張廣泗:“從前大學士慶複奏稱:‘班滾及家口並惡木勞丁、薑錯太等一齊燒死’等語,情節甚屬可疑。”令其“到川時詳細察訪”。所以有此一舉,是參加了瞻對之戰的參將袁士林到了北京。這位參將正是焚燒泥日寨時的點火之人,皇帝派了一位官居大學士的要員親自詢問袁士林,班滾是不是真的燒死在泥日寨中了。袁士林的回答是:慶複奏報與班滾一同燒斃的“泥日寨之薑錯太未曾燒死。想薑錯太同在一處,彼既未死,其班滾似亦未曾燒死”。
五月,乾隆皇帝又令慶複移駐靠近大金川的汶川。副將馬良柱又隨征金川,升為總兵,總兵宋宗璋也隨征金川。
八月,張廣泗奏折到了皇帝麵前,不說金川戰事,說的皇帝讓他暗訪的班滾下落:“到軍營後,查訪班滾果否燒死之處,因聞有自班滾處逃回土兵昔什綽、扒塔兒,隨喚至軍營,細加盤詰。據供:‘班滾於如郎寨逃出,即往沙家邦寨中藏匿。嗣大兵焚毀泥日寨,並無班滾在內。’又接提督武繩謨劄稱‘有新投兵丁王懷信,向在裏塘亦聞班滾未死,並傳說現在金川’等語。是班滾未經燒死,已屬顯然。臣仍多方密訪,務得實在下落,再行奏聞。”
皇帝下旨:“覽此,則班滾實未死也。如其未死,舍金川而何往?一事而成兩功,惟卿是賴。”
張廣泗向皇帝彙報情況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擔心,這擔心肯定是害怕因此得罪了比自己位高權重的慶複。皇帝說:“至於一切顧慮,恐惹嫌怨之處,皆可不必。勉之。”是我布置的任務,不要怕得罪人,再接再厲啊!
那位來自裏塘的兵丁王懷信反映了一個情況,原明正土司屬下土守備汪結被慶複任用,瞻對戰事結束時,論功封為裏塘土司。而汪結出任土司時,“班滾則差人到汪結處投哈達道喜”。而土兵昔什綽又供:“汪結做中,班滾的兄弟俄木丁投降了,叫班滾逃往別處去。”我們還記得,戰事膠著時,慶複生有一計,就是汪結作保,放出打箭爐監獄中的瞻對犯人甘鬆結,令其回瞻對,與班滾的異母弟俄木丁一起,裏應外合,策應官兵,乾隆皇帝也點頭同意了的。戰後,這班滾的弟弟俄木丁還被朝廷新封為下瞻對土司。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由皇帝不生氣:“則汪結蓋一陰巧小人,彼既外示出力於我,而內仍不使班滾怨彼,此乃番蠻兩小獲利之巧智。而慶複墮其術中而不知耳。將來此人另有一番處置方可。”而這個時候,新任裏塘土司汪結正率土兵隨征金川,所以皇帝還得耐住性子,交代張廣泗:“今汪結現在軍前,尤宜事事密為留意,不可稍露機宜,致彼生疑。致蹤跡班滾之事,尤不可付之此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