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皇帝已調慶複回京。

路上慶複上了一道奏書彙報:“遵旨於八月十八日自軍營起身回京,現已抵陝西省城。”

皇帝回話口氣冷淡:“卿起身而來,宜即奏聞。今已至西安而奏,為已遲矣。”你不覺得此時才奏有些遲了嗎?

十月間,皇帝又得到班滾的新消息。班滾不是在金川,而是依然待在自己的老巢如郎。非但不隱匿行蹤,還派兵攻打曾協助清軍的上瞻對土司肯朱。但是,沒有辦法啊,“目今進剿大金川,須全力貫注,不得分營。至將來金川事竣,即應移師如郎,迅速剿討,斷不容緩”。而且,又牽扯參加了瞻對戰事,現正出征金川的軍官一名,“遊擊羅於朝亦係上年承辦此案之人,恐其發露,意欲多方掩飾”。當然還有那個汪結,“汪結既為彼耳目,羅於朝身為營弁,乃內地之人,輒敢與之通同,更為不法。至進兵時,須先期將羅於朝、汪結二人調赴軍營,一一訊明,便可得班滾實在下落,而明正其罪”。

這時,大金川軍事也像瞻對一役,初始頗為順利,後來便陷於膠著狀態。皇帝一麵為前方如何打開局麵勞心,一麵還記掛著瞻對之事。因為他越來越堅定地認為,金川土司敢於作亂,就是因為瞻對一戰沒有得到好的結果。他想,班滾未死,一幹大員都在通同騙他。那麼,之前被革職,經刑部判為斬監候的建昌鎮總兵袁士弼的種種罪行,說不定也是這幫家夥捏造構陷,便下旨有關部門刀下留人。將來“令李質粹與袁士弼對質,則功過自明”。

這邊,不知情的紀山還在上奏,替裏塘新任正土司汪結落實待遇:“其原給正土司養廉銀二百九十四兩五錢,與汪結支食。”

戶部議複:“應如所請。”

十一月,身在大金川軍前的川陝總督張廣泗又奏報瞻對那邊的事情:“臣查上年攻剿瞻對,果如慶複所奏,拆毀戰碉,分割其地,則班滾無可容身,自必潛逃他境。今查李質粹初臨賊境,尚攻克碉寨十餘處,迨兵過如郎,僅焚空碉二座圍燒泥日一寨,餘皆完好如初。至分地之議,各土司因班滾現在,無人敢領,悉仍為班滾所踞。”又說到汪結,“臣查汪結不過一巧滑小人,因其熟諳番情,在眾土司中最為明白,故慶複信而任之”。

張廣泗指揮金川戰事不順,多次被皇帝責問,有瞻對一案在查,正好略為掩飾,終於按捺不住,拿了汪結來詢問。汪結供出:“四月十三日渡江,半夜到如郎,竟是空寨,班滾早已逃出,及責問俄木丁,伊雲必是隔江看見燒寨,害怕潛逃。”見此,皇帝定要在宮中冷笑了。原來慶複們所奏,攻破如郎大寨,你們是這麼破的呀!

皇帝又得到消息。

遊擊羅於朝和汪結曾經叫班滾“三年不可出頭”,這位班滾卻沒打算如此低調,而是馬上就發兵報複曾協助清軍的上瞻對土司,汪結又去信“令其斂跡,以防金川事竣波及”。

十二月,張廣泗又讓汪結提供了新情況:“去年六月內,提督撤兵起身之後,總兵宋宗璋還在臘蓋的時候,我就打聽得班滾實未燒死,但不知他藏匿的所在,就稟了總兵宋宗璋和遊擊羅於朝。後來撤到曠域頂,我又打聽得班滾藏在空七寨一個山洞裏。那洞內有水有柴,可以久住。我又稟了宋宗璋。宋宗璋聽了甚是愁怕,歎了一口氣說,如今叫我有什麼法呢?”果真如此,汪結此人,並不如皇帝先前以為那樣奸猾,而是總兵宋宗璋等人怠惰了。

皇帝傳諭:“令其據實即速奏明,不得稍有回護。”

後又複查前線卷宗,“當時捏報燒斃之處,檢閱卷宗,有慶複駁回李質粹原谘,李質粹遂添入‘火光中望見懸縊賊番三人,班滾、惡木勞丁、薑錯太皆已燒斃’之言,慶複即據以入告”。也就是說,慶複不管戰果如何,隻看材料紮不紮實。材料不紮實,就駁回重做。那個時代,這是不是普遍現象我不知道。但在今天,領導把上報材料駁回重寫的情況比比皆是,隻是大多無關人的生死,而是種種統計數據了。這就說明,慶複這個瞻對戰事的最高指揮官,不是被下屬蒙蔽,而是明知實情而通同作弊了。

到此之時,皇帝終於明白,所謂瞻對之戰,就是一場費了真金白銀唱了多半年的大大的假戲了。

當即諭令:“大學士慶複自皇考時屢經擢用”,我父皇雍正時就對他多次提拔,“曆任尚書,朕即位之初,用為大將軍”,以後我如何重用於你就更不用多說了,但瞻對的事情敗露,我要包庇你也不可能了,“朕自張廣泗奏到,數日來為之反複思維”,上至倚為國家棟梁的一品大員,下至遊擊羅於朝這樣的基層軍官,都無一人認真為國家效力,而是通同作弊,瞞天過海,皇帝自然是該有幾個晚上睡不安生吧。“國家能保千百年無兵革之事乎?若統兵之人皆如此欺罔,其所關係尚可問乎?”

“夫世戚舊臣皆與國共休戚之人也”。慶複啊,你們這些皇親國戚,這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啊,我們是一個休戚相依的共同體啊!你怎麼能這樣?你們怎麼會這樣?!“慶複思及此,亦將不能自恕!且以台輔大臣受國家厚恩,何以於此等軍機重務通同欺罔,一至於此!若謂一時誤信,或因用軍既久,邊外番地不得不如此了事,此等情形不宜題達宣示,亦應密行陳奏,乃始終並未據實奏明。今既通盤敗露,法紀所在,朕雖欲寬之而無可寬,慶複著革職,家居待罪。”

“李質粹現在刑部監禁,著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將此案情節徹底研訊,有應問慶複之處,一並訊問,逐款審明,按律定擬具奏。”

還有作為欽差大臣派往前線的班第、努三二人。

“朕從前因班第、努三進兵瞻對,宣力效勞,厥有成績,是以將伊等及所帶侍衛官拜阿唐等等一並交部議敘。朕又施恩令班第在禦前行走。……班第、努三雖係協同慶複辦事之人,未深悉地方形勢,與慶複、李質粹專令帶兵者不同。然伊等在彼並不詳察,亦從而謂班滾燒死,率行具奏,殊屬冒昧。此事既經顯露,伊等議敘所加之級隨往侍衛官拜阿唐等議敘之處,均一並注銷。班第、努三不必在禦前行走,著在乾清門行走。”

宋宗璋、馬良柱兩員武將,正在金川前線苦戰,皇帝從別處調了同級軍官去到前線,本意是要代替這兩個人。不想,前去替代的人臨陣懦弱,指揮無方,才能與勇氣更在這兩人之下,隻好將兩人仍然留在前線效命,暫不處置。

此時的班滾在瞻對過得卻頗為自在。

張廣泗派一名喇嘛叫雍中班吉的前往瞻對察看,其自在情形是這位喇嘛親眼所見,彙報給張廣泗,張廣泗又上奏皇帝。

“委員往察,始知班滾安踞如郎,並不畏人知覺,且日與附近土司如德格、霍爾甘孜、章穀、孔薩、麻書、朱倭等往來贈遺不絕。查此一帶土司,皆上年從征瞻對者,今複與班滾往來,非盡反而從寇也。蓋番夷鄰近,天朝征兵則奉調從軍,事竣兵退,有私仇者仍為仇敵,無仇怨者仍歸於好,夷俗如此。”

我們記得,瞻對戰事結束時,西藏方麵達賴喇嘛等大人物都出麵請皇帝對於班滾網開一麵,加上原來支援戰事的江卡藏兵擅自撤回,讓皇帝起了大疑心,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文化與宗教的分別,似乎是他建立大一統國家難以逾越的障礙。那時,西藏納入清廷治下才幾十年,就已經發生若幹戰事。康熙年間,曾派皇子率大軍親征。最後的結果,是將達賴所屬教派和頗羅鼐世俗貴族等扶助成統治西藏地方的核心力量,但在對並不屬於西藏管轄的瞻對戰事中,他們的同情卻在與其同種同文的班滾身上。為了大局安定,皇帝知道不能因此深責於達賴喇嘛及頗羅鼐等人,便把怒火撒在駐藏大臣傅清身上。張廣泗也許深知皇帝這一心理,自己卻也冷靜,所以,才在奏折中說,這也是“夷俗如此”,“上年從征瞻對者,今複與班滾往來,非盡反而從寇也”,倒也冷靜而客觀。

張廣泗這樣的觀察也是另有事實依據的。

按清代的土司設置,裏塘是宣撫司,品級高於崇喜土司與下瞻對土司,理論上這些土司都要歸裏塘土司轄製。瞻對戰後,慶複將原正土司廢為副職,將汪結封為正土司,當地各土司並不心服,“近因將汪結被授宣撫司,其屬下遂有煩言”。加上此時汪結又率裏塘土兵隨官軍參加征剿大金川之役,瞻對裏塘一帶土司豪酋們便又複歸於無政府狀態。藏區土司豪酋們此類表現,本屬慣常,但皇帝會認為有損國家體麵,上侵天威,都欲平之而後快。卻又不能四處舉兵,便時時責怪於臣下。張廣泗沒有這樣的期許,態度自然就冷靜一些,他說,“蓋番性易動難馴,尋仇報怨是其常事”。其實,四出夾壩也同樣“是其常事”。這一地區處於這樣的社會發展水平,縱馬夾壩,快意恩仇,自是其文化觀念中英雄主義支配下的自然習慣。超越社會形態加快文明進化需要輸入更先進的文化更先進的管理,但清廷推行的土司製目的在抑製藏區落後製度中的野蠻與無序,隻是用“多封眾建”“以分其勢”,以畫地為牢來抑製豪強們擴張的衝動。那些事實上被圈禁於封地中的土司們,特別是土司轄地上的百姓並沒有從這種製度中得到任何一點好處,所以幾乎像出於本能一樣,要來挑戰這種強製性的製度。

金川戰事套著瞻對舊事

此時,金川戰事似乎也日漸成為瞻對戰事過程的翻版。

進軍初始,漢、土官兵士氣高昂,一路拔寨掠地,但這些勝利僅在外圍取得,一旦逼近金川土司的腹心地帶,抵抗便越來越強烈,爭寨奪碉之戰事越來越艱難。終致士氣日漸低迷,各路兵馬、各級官佐互相推諉埋怨,進軍步伐越來越慢。終於戰事停滯下來,陷入膠著狀態。時不時,還被對方反攻暗算,官兵付出重大傷亡,苦戰得來的要地又陷於敵手。連瞻對戰中表現良好的馬良柱也被張廣泗向皇帝告了一狀:“總兵馬良柱不思努力克敵,怯懦無能,將五千餘眾一日撤回。以致軍裝、炮位多有遺失。伊老而無用,若留軍中以功贖罪,實屬無益。”於是皇帝下旨,把這位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將“解京問擬”。“問擬”,就是對照大清律法,看其該領何刑。

宋宗璋更是其罪難逃,皇帝下旨:“總兵宋宗璋,前在瞻對不能奮勇克敵,惟事粉飾,扶同欺隱。及進剿大金川以來,雖據報小有攻克,仍不能鼓勇前進,而欺飾之智猶昔,今統一軍,徒長惰而損威。朕已降旨,著張廣泗將宋宗璋並解來京,以便質審瞻對之案。”

至此,征剿瞻對時從總督到提督到前線總兵共同謊報戰果的事實已經大體清楚了,張廣泗的調查工作也基本結束。馬良柱和宋宗璋解京不久,與瞻對案有涉的土司汪結也在營中病死。隨著案情日漸清晰,皇帝也多少改變了一些對汪結的看法,並不堅持認為汪結必是班滾的奸黨了。關於這一點,皇帝有話:“朕因土司汪結與班滾潛通消息,慶複為所蒙蔽,曾經傳諭張廣泗,令將汪結以他事調赴軍營,訊明班滾下落,明正其罪。今據張廣泗所奏,宋宗璋原折班滾未經燒死之語皆出汪結之口。看此情節,則汪結尚非班滾心腹奸細,使汪結果有心為班滾掩藏,豈肯向宋宗璋吐露實情!可速傳諭張廣泗,不可因朕有將伊明正其罪之旨,不為查核,致受冤抑。並一麵留心察看,如果其人實非奸狡,尚可效用,即行具實奏聞。”

但皇帝得到奏報,汪結已病死在軍營中了。

此後《清實錄》中,再無半字有關汪結的記載。甘孜州政協所編的《甘孜州文史資料》(第八輯)中格郎傑所著《康南理塘土司概況》一文,對裏塘於雍正七年受以來,各代裏塘正宣撫司人名及事跡做了清晰的梳理,偏偏沒有瞻對戰後短暫任過裏塘正宣撫司的汪結的記載。隻說,原土司安本於乾隆十三年被降為副宣撫司,十四年複任正宣撫司。看來,當初,汪結被任土司,並未得到裏塘人擁護,加上時間短暫,就任後又隨清軍遠征大金川,後來也就被遺忘於曆史的深處了。

從此張廣泗就不能再拿瞻對案說事,以轉移皇帝對於金川戰事的關注了。皇帝要問他的,隻有大金川戰事的進展了。隨著戰事久無進展,他與皇帝君臣間的蜜月期也宣告結束。不久,皇帝便從身邊派出大學士訥親前往大金川前線“經略”,顯露出皇帝對他的深深失望。

訥親到來,也並未使戰局有所改觀。

皇帝憤怒了,就要辦人。乾隆皇帝先將瞻對戰事中負責後勤工作的四川巡撫紀山辦了,理由是與張廣泗“督臣不合”,“令其解任來京”。同時令訥親調查這位巡撫在任上的所作所為,結論是“操守廉潔”,“均無侵肥作弊,但辦理不善,被屬員蒙蔽”。這結果也很嚴重。總兵馬良柱被解到北京,供出他在金川前線退兵,非戰之罪,而是因為糧運不繼,全軍半月之久沒有飯吃,以致把馬鞍上的皮子都煮來吃了。皇帝了解到這情況,又下旨說,既然事實如此,紀山就不必來京了,“著革職,發往軍營,聽經略大學士訥親委用,令其自備資糧,效力贖罪。其四川巡撫一職,著班第暫行署理”。

我們應該記得這個班第。瞻對之役後期,他被皇帝委為欽差大臣,派往前線,因瞻對案牽連被貶到乾清門行走。這時又來到大金川前線參加後勤工作,紀山出事,他又得任四川巡撫。看來,清朝中央的組織部手裏,後備幹部的名單實在並不豐富,所以來來去去,總有問題官員複出。

馬良柱解到北京,供詞之中,牽出了紀山。審總兵宋宗璋,又加重了慶複荒誕的新罪行。

“其將班滾之子沙加七力捏名德昌喇嘛,將班滾大碉冒稱經堂,給與居住,則係慶複所辦。”但史書中沒有慶複的申辯,這事是否如此,或者他為何要對班滾之子網開一麵,也就不得而知了。皇帝下旨:“前經降旨,令其家居待罪,今懸案日久,伊轉得優遊閑處,於心何安?著將慶複拏交刑部監候,俟金川軍務告竣,再將瞻對案內在事人員通行核實,分別定擬。”原來念你是一品大員,隻是軟禁,監視居住,現在就吃牢飯去吧!

皇帝認為,大金川土司所以作亂,全是因為瞻對戰事草率完結。所以,要等大金川凱旋班師再來宣判。

不久,金川一帶地震,再接著,打箭爐地震,在那時,這些都是不祥之兆。乾隆皇帝自然警醒異常。

而張廣泗還在拿瞻對說事,上奏,“已遭遊擊羅於朝、土目甘鬆結等誘班滾離伊巢穴,然後用計擒拏”。

羅於朝參加過瞻對之戰,也有罪在身。那位甘鬆結,大家更該記得,此人原在瞻對犯事,被下到打箭爐獄中,被慶複釋放,派往班滾寨中臥底,戰後被封為土千戶。這時,應該也是在隨征大金川軍中。

皇帝再問,結果如何。

尋奏,羅於朝業經調回,也就是說此計也無果而終。

皇帝命令:“且此二人,皆慶複所信用,伊等既有確供,即可服慶複之心。著將羅於朝、甘鬆結密行拏解來京,以憑訊結此案。”後羅於朝被斬,甘鬆結“絞罪正法”。

又過了數月,前線將領們麵對隻有幾千丁壯的大金川土司一籌莫展。皇帝終於失去耐心,下旨將張廣泗、訥親法辦。小事沒有辦好還可以馬虎過去,但如此軍國大事,擁兵三四萬人,差不多以十敵一,戰事一無進展不說,己方還傷亡慘重,相關人員得承擔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