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泗“著革職拏交刑部治罪,令侍衛富成押解來京”。
大學士訥親,“始終不忍令其拘係囹圄,訥親著革職,赴北路軍營,自備鞍馬,效力贖罪”。
另調大學士傅恒前往軍前節製籌劃。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原川陝總督這一大行政區分設。劃為四川、陝甘兩個行政區,分設四川總督和陝甘總督。這次行政區的重新規劃,相繼而起的川屬瞻對與大金川土司地麵的戰事,正是最直接的誘因。
朝廷授策楞為四川總督。
值得一說的是,策楞是剛在大金川前線被革職的訥親的兄長。前一月,他曾為弟弟的事上奏皇帝,可不是代為求情:“訥親於國家軍旅大事如此負恩,為國法所不容,請拏交刑部嚴加治罪。”皇帝說,“策楞因伊弟身罹重譴慚憤極為誠切。夫父子罪不相及,何況兄弟,策楞自屬可用”。
十二月,乾隆皇帝不想等金川平定才來了結瞻對一案了:“懸案不決,終非了局,慶複、李質粹等著軍機大臣會同該部,即按律定擬具題。並將此旨令諸王、滿漢文武大臣公同閱看。”
軍機大臣與刑部隨即拿出處置意見:“總督慶複、提督李質粹、總兵宋宗璋均斬監候,秋後處決。”
“從之。”
前麵已經懲處了總兵袁士弼,這回又辦了這三位。川陝總督慶複還被革了職,在牢中等待皇帝最後處置。瞻對一役的高級指揮官,就剩一位馬良柱得以全身而退。
馬良柱征瞻對時,在統領南路漢、土官兵,沒有參與中、北兩路的陰謀,到大金川戰事中,張廣泗告他臨陣撤退。後又查清是因為斷糧半月,事出有因,審明事實後,又回到了金川軍中,繼續領兵。後大金川事平,又因功複任總兵。
“張廣泗現會同刑部按律擬斬立決”,就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並“著得保、勒爾森前往監視行刑”。
訥親由在金川前線的大學士傅恒等拿出處置意見。
乾隆十四年正月,從黑龍江、湖北、貴州各地新調的精兵,曆經數月跋涉,一部分到達前線加入戰事,還有幾千兵馬尚在途中,大金川戰事卻突然了結。原因是作亂的大金川土司莎羅奔原來也曾替朝廷出力,率所屬土兵於康熙年間隨名將嶽鍾琪出征羊峒,立有功績。後來,又是由嶽鍾琪保舉,清廷於雍正元年授予他金川安撫司職。金川戰事艱難之時,乾隆皇帝重新起用被奪爵削職的老將嶽鍾琪,領兵進剿金川,重振軍威。最後,嶽鍾琪隻帶少數親兵,輕騎入大金川土司高牆深壘的勒烏圍,說服莎羅奔在軍前請降。大金川戰事結束。
乾隆十四年二月,皇帝降旨:“莎羅奔、郎卡屢遣親信頭人致詞獻幣,稟稱果貸其死,當為經略大學士建祠頂祝。所約六條,如不許再犯鄰封,退還各土司侵地,獻馬邦凶首,繳出槍炮,送還內地民人,與眾土司一體當差,一一如命,且稱願較各土司分外出力,是乃所謂革麵革心。而其所求望風稽顙,不敢遽赴軍門者,螻蟻貪生之本念耳。如此而必加誅戮,豈朕覆載包容之量所忍出耶!王師不戰,止戈為武,威既伸矣,功既成矣,班師振旅允合機宜……”
皇帝從寬赦免了莎羅奔,大軍班師回朝。
此前,張廣泗已斬,訥親如何處置一定也讓皇帝頗為躊躇。先是將訥親就地革職,令他效力軍前。訥親倒台後,下麵反映上來的情況讓皇帝越來越生氣。金川勝利遽然來到之前的乾隆十三年正月,便已下旨:“將訥親帶往軍前,會同經略大學士傅恒審明,於軍門正法。”關於訥親此時的情狀,下麵奏文還記有一筆,“訥親不進飲食,臥床不起”。我本以為,勝利消息到來,皇帝連叛首莎羅奔都已赦免,必定也會留訥親一條性命,但訥親未等到這一天。
侍衛鄂實奏報:“正月二十九日行至奔欄山,接奉諭旨,將訥親正法訖。”
同時,乾隆皇帝對於叛首大金川土司莎羅奔可謂恩情隆重,不但赦免其死罪,還降下諭旨:“爾等蕞爾番夷,本不足當皇帝親降諭旨,因爾等實心向化,欲親赴闕謝罪,是以特加曉諭,並交總督酌量獎賞。爾等其敬謹遵奉,安分守法,勉力向善,皈依佛教,各守封疆,永遠侵軼。向化各土司,亦斷無侵擾爾等之理。設各土司有欺淩爾眾者,許控告總督、提督,為爾等分別剖曲直,不得輒肆爭鬥。”
此後,莎羅奔的確沒有再行不法之事。
但二十多年後,乾隆三十六年,莎羅奔身後,其襲任土司職的侄孫僧格桑再反。乾隆第二次用兵金川,此一戰曆時五年。最後剿平大小金川,此是後話。
班滾現身,瞻對案結
當時,大金川土司莎羅奔投降被赦的消息傳到瞻對,班滾也尋找門路,把歸降之意上達天聽。
四川總督策楞上奏:“據惠遠寺喇嘛達爾罕堪布具稟:班滾前於莎羅奔投誠,荷皇上赦宥之後,即遣人來寺求其代為乞恩。今班滾又來懇求,並將伊子羅藏丁得到寺出家悔罪,頗為真切,因遣弁員前往泰寧,班滾率弟兄土目頭人等出界跪迎,誓死明心。因未經出痘,不敢身入內地,具有夷稟,實屬悔罪輸誠。”
皇帝下旨:“且班滾之歸誠,實由見莎羅奔之向化,為所感動,則知前金川之蠢動,實由班滾之肆逆,相率效尤,前事不臧,更貽後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誅。”也就是說,班滾也可以保全性命了。此時,皇帝又想起了尚在獄中的那個人,“慶複見在朝審已入情實,本欲於勾到之日明正典刑,但念伊勳戚世舊,皇考時即已簡用為大臣,且與訥親、張廣泗之負恩僨事老師辱國者,尚稍有間,不忍令赴市曹,著禦前侍衛德保、會同來保、阿克敦將策楞原折,令慶複閱看後,加恩……”那麼,皇帝也要如赦免莎羅奔、班滾一般加恩於他了嗎?不。“加恩賜令自盡”。
瞻對一案終於如此了結。
昨夜寫完瞻對一案的了結,不覺已是深夜三點,睡不著,發了一條微博:“寫一本新書,所謂現實題材,都是正在發生的事情,開寫的時候有新鮮感,但寫著寫著,發現這些所謂新事情,裏子都很舊,舊得讓人傷心。素性又鑽到舊書堆裏,來蹤跡寫舊事。又發現,這些過去一百年兩百年的事,其實還很新。隻不過主角們化了時髦的現代妝,還用舊套路在舞台上表演著。”
一星期前,我開始動筆寫一部新長篇,現實題材,關涉漢藏文化衝突的新表現。真覺得新事情也都是舊套路,幹脆停了書房的電腦,搬到餐廳的大桌子上,在手提電腦上,憑借著堆了一桌子的舊書,來蹤跡瞻對舊事。諸多陳年舊事,映照今天現實,卻讓人感到新鮮警醒。看來,文學之新舊,並不像以新的零碎理論包裹的文評家們所說,要以題材劃分。
發了微博,洗澡上床,還是睡不著。
又在枕上看舊書中的地理材料。這本舊書叫《西藏誌》,民國十四年,四川省籌劃編修《四川通誌》延聘專人所撰。以此可以知道,四川一省官員,清代以來,把藏區事務視為大事,已是成例了。《西藏誌》中有《西藏道路交通考》一章,詳說了舊時未有公路時各路通藏驛道上的情況,開篇就說四川雅安經打箭爐到拉薩的川藏大道。
路從雅安算起。今天在雅安城邊,川藏公路邊,有一組雕塑,都是過去時代背著茶葉和雜貨來往於川藏驛路上的窮苦背夫的形象。這組雕塑的意思,是標示出所謂茶馬古道,也即過去川藏大道由此起點。今天,從此開汽車,四五個小時可到康定,即舊時的打箭爐,那時卻要走很多天。《西藏誌》詳細標注了站名與裏程,雅安至滎經,九十裏;滎經至漢源,一百一十裏;漢源至泥頭,八十裏;泥頭至化林坪,七十五裏;化林坪到瀘定橋,七十五裏;瀘定橋至頭道水七十裏;頭道水至打箭爐六十裏。最快要一周時間。
自打箭爐出南門謂之出關,直到今天,當地人還把康定以西的地麵,叫作關外。“走拱竹橋,沿山而上,二十餘裏達其頂,曰折多,山高而不甚險,秋冬則積雪如山。山下二十裏,有人戶柴草。五十裏至堤茄塘,有人戶柴草。五十裏到納哇,路不險,有居夷,有煙瘴,順溝而進,四十裏至阿娘壩,地方頗為富庶。由是經瓦七土司密宗,經俄鬆多橋,到東俄洛,有碉房柴草。”東俄洛,熟悉的地名。瞻對戰事之初,四川提督李質粹就駐紮此地,節製調度深入瞻對高山深穀的三路兵馬。
從此地,川藏大道又經過高日寺、臥龍石、八角樓、中渡汛、麻蓋中、剪子灣、西俄洛、咱瑪拉洞、亂石窯、火竹卡、火燒坡十二站,才到達裏塘。再從裏塘經二十一站到江卡汛。江卡也是熟悉的名字,被搶的張鳳把總帶兵就是從那裏來的。瞻對戰事進行時,西藏方麵曾從那裏派兵支援,隻是後來,那位叫冷宗鼐的藏兵軍官,竟擅自離開前線,那些藏兵也就自行散去了。乾隆把冷宗鼐交給西藏郡王頗羅鼐法辦,卻再未見資料說其結果如何,大概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不了了之了。
裏塘,是清史中的寫法,今天寫作理塘,也是一個已在本書中多次出現的名字,以後還會在書中更多次出現。
故事開始,這是三十多個清兵被瞻對人“夾壩”的地方。
也是那位先被乾隆皇帝視為私通班滾的奸細,後又為他洗去冤屈的汪結,做過一年宣撫司的地方。
有心的讀者會問,這一路怎麼沒有瞻對?是的,沒有瞻對。瞻對在裏塘北方的深山之中。我在瞻對,今天已更名為新龍的地麵尋訪時,在縣城邊看到公路指示牌上標記,南去裏塘的盤桓山路是二百一十多公裏。也就是說,瞻對並不在川藏大道上。那時,瞻對夾壩出掠川藏道上的商旅,那是要好馬快刀,長途奔襲數百裏到別的土司地麵。所以,瞻對之戰,裏塘也是南路進兵的地方。
川藏大道,一向分為南北路,裏塘是南路上的重要節點。川藏北路也是從打箭爐南門出發,過折多山後,便與南路分手,過泰寧、道孚、爐霍、甘孜,再過玉隆、德格過金沙江,離開川屬土司境,入於西藏地麵。瞻對也不在這北線大道上。今天的甘孜縣城邊,有一條大河浩浩流過,這條河是雅礱江。甘孜縣城南邊,參差著一列錯落的雪峰。過縣城不遠,雅礱江便折而向南,一頭紮入雪山之下的幽深峽穀之中,流向瞻對境內。我第一次去瞻對,就是從這條公路順江南下,在深峽中穿行一百多公裏而達新龍縣城如龍鎮。
也就是說,瞻對深陷在川藏大道南北兩線的群山中間,即便在今天看來,也相當偏遠。所以,清代以前,隻有模糊不清的傳說,清代以來,漸多文字記載。所以見之於記載,大多是因為瞻對人或南下,或北上,對於川藏大道南北兩路商旅與當地百姓的劫掠襲擾。外人看來,瞻對確實遙遠。但對嫻於弓馬,將夾壩視為一種生產方式的瞻對人來說,外麵的世界卻並不遙遠。因此,我們便要在這本書中,與他們頻頻相逢了。
閑話嶽鍾琪
出太陽了!
成都的冬天難見如此明亮的陽光,幹脆就停了寫作,上街走走。這麼多天紮在故紙堆裏,正好用陽光去去黴氣,便棄車步行到公安局辦理去香港講學的出境簽注。簽注畢,再去郵局取點小文章掙來的稿酬。中間經過一條街,嶽府街。正是有清一代,曾為安定藏區建有勳績的名將嶽鍾琪府第所在。今天,嶽府的深宅大院早已蕩然無存,空留一個街名。各色人等來來往往,各謀或好或壞的生計,各懷或明或暗的心思,沒幾個人知道這條街名所為何來。
幹脆再說說嶽鍾琪,讓此書暫告一段落。因為瞻對一地於史書中再興波瀾,要等到清代的嘉慶年間了。時間還要很久。瞻對戰事結束後,乾隆還做了三十多年的大皇帝,然後才輪到嘉慶頭上。
嶽鍾琪出身於三朝武臣之家。其父隨康熙遠征噶爾丹蒙古有功,升任四川提督。嶽鍾琪二十歲從軍,二十四歲時隨父從甘肅入四川。七年後,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準噶爾蒙古汗王策妄阿拉布坦據有天山南北,發兵攻入西藏,陷拉薩,圍攻布達拉宮,殺死藏王拉藏汗。康熙五十八年,康熙皇帝派都統法喇統兵出打箭爐援助西藏。法喇即以時任永寧協副將嶽鍾琪為先鋒官,命他先期攻取裏塘、巴塘等川藏大道上的要點,打通進藏大道。嶽鍾琪一舉殲滅了拒不投降的裏塘第巴,“擒首逆七人從而使巴塘第巴懼,獻戶籍”。後又使藏兵首領為前導,沿途招降,長驅直入,千裏奔襲,直逼拉薩,準噶爾蒙古軍一觸即潰,狼狽逃回伊犁。
戰事結束,嶽鍾琪升任四川提督。
不幾年,蒙古部落首領羅卜藏丹津又在青海起兵抗清,清廷授嶽鍾琪“奮威將軍”率軍征討。嶽鍾琪抓住春草未長,叛軍人畜乏糧,分散屯駐牧養的時機,奇兵奔襲羅卜藏丹津駐地,所率五千精兵,均是一人兩騎,星夜兼程,快速抵達前線,猛撲羅卜藏丹津營帳,叛軍頓時潰不成軍,羅卜藏丹津趁亂換上蒙古婦女的衣飾,帶了二百多人投奔準噶爾去了。其母、弟、妹、妹夫一並被俘。嶽鍾琪以少勝多,再一鼓作氣乘勝追擊,“一晝夜馳三百裏,不見虜乃還,出師十五日,斬八萬級”。嶽鍾琪隻用了十五天時間,就把麵積數十萬平方公裏的青海土地完全收複。
後來,嶽鍾琪又率兵平伏今甘肅省武威境內幾個藏人部落,並先後出任甘肅提督,後又兼任甘肅巡撫。一個人獨掌一省軍事行政大權。這時嶽鍾琪才四十歲出頭,正可謂春風得意,風光占盡。
除了極少數的幸運兒,官場是從不允許一個人如此順風順水,於是,各種流言蜚語便日漸傳入皇帝的耳裏,雍正皇帝就說,“數年以來,讒鍾琪者不止謗書一篋,甚且謂鍾琪為嶽飛後裔,欲報宋、金之仇。鍾琪懋著勳績,朕故任以要地,付之重兵,川陝軍民尊君親上,眾共聞之。”而其間,確實有漢人勸嶽鍾琪謀反,但被嶽鍾琪拒絕。雍正並不像其父康熙那樣是個有大胸懷的人,那些流言在他心中也漸漸生根發芽。
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雍正皇帝終於借嶽鍾琪再次率兵遠征蒙古準噶爾部過程中小有失利,以“誤國負恩”之名,免官拘禁。忌恨他的大臣將軍們正好落井下石,大上參劾。後來因金川戰事不順而被斬的張廣泗也參嶽鍾琪“調兵籌餉,統馭將士種種失宜”。大學士們商議的結果是“奏擬嶽鍾琪斬立決”。雍正皇帝改為“斬監候”,也就是死刑改了死緩。再三年雍正皇帝駕崩。嶽鍾琪還在獄中活著。乾隆繼位的第二年,將嶽鍾琪釋放,削職為民,在成都嶽府中閑居十年。
乾隆十三年,大金川戰事不順,張廣泗、訥親將被問罪,真槍實彈的戰爭中,滿朝文武,卻沒有幾個真堪任用之人。乾隆這才想起被自己放歸閑居的老將軍,將其重新起用,以總兵之職派往前線,再後來又提升為四川提督。嶽鍾琪到了前線,統率數萬漢、土官兵,節節逼近大金川土司的核心勒烏圍。莎羅奔支撐不住,在降與不降間躊躇不定時,嶽鍾琪帶少數兵勇親赴敵營,迫降大金川土司莎羅奔。那時,他已經六十二歲了。因功加封太子太保,複其三等公爵位。愛寫詩的皇帝還有詩褒揚他:“劍佩歸朝矍鑠翁,番巢單騎誌何雄。”
嶽鍾琪於清廷確也忠心耿耿,後又兩次帶兵到藏區平亂。最後,於六十八歲上,帶兵到重慶平亂。凱旋之時,病逝於返回成都途中。
我在嶽府街上,在暖陽下徘徊,遙想這位隕落於兩百多年前的將星種種傳奇。不遠處施工工地堵了一條街道,身邊車行擁擠,人流紊亂,倒不能影響我平心靜氣,遙想當年。
回到家中,再讀《清實錄》中嶽鍾琪在奏折中以平靜語氣說他受降莎羅奔的經過:“臣帶兵四五十人進抵賊巢,迎謁甚恭。是夜即宿勒烏圍。明日至其經堂,令綽尊櫂吉同莎羅奔、郎卡依番禮誓於佛前。隨赴卡撒,告知經略。複至巴郎,帶領該土司、土舍膝行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