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如布魯曼,終於也未能超越時代與文化,所以,最終也隻是那種社會氛圍所能產生出來的一代豪酋——當然,是最傑出的豪酋。在這片土地上,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蠻橫,更頑強,更勇敢,更有計謀,更殘酷,卻也一樣不知天下大勢,一樣不曾有半點改變社會麵貌的願望,最終,一樣地要在曆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轍。
在新龍地麵上行走,隨處都可以聽到他的種種奇異傳聞。
有這樣的故事說他的殘暴:
貢布郎加待在官寨裏閑來無事時,有一種特別的娛樂,就是命人隨便從周圍的村莊找來一個嬰兒,往其肚子裏灌滿奶汁,然後,他親手將嬰兒從官寨樓上摔下,看著那小生命摔在樓下的石頭上,鼓脹的肚子炸開,牛奶飛濺。貢布郎加會撫掌大笑,說,人死去時也可以不流血,而流出雪白的牛奶。
有這樣的故事說他的強橫:
貢布郎加不喜歡烏鴉,特別是烏鴉煩人的聒噪。
那時,在滂熱地方,他嫌新修沒有幾年的官寨不夠雄偉,又調集百姓,替他重修官寨。新修的官寨樓高七層,牆厚近丈。伐木采石,夯土築牆,都是百姓被強服無償勞役。新官寨修成後,貢布郎加決定,官寨上方的天空中不能出現烏鴉的影子。
十月份,新龍已入初冬時節,一個下霜的早晨,在雅礱江岸並不寬闊的台地上,過去滂熱的官寨舊址上,收割後的莊稼地裏有一層薄霜。人們指給我看江對岸山梁上的一座碉房,說,那是和貢布郎加新官寨同時修築的建築。貢布郎加在那裏安置了一戶人家。這家人唯一的工作,就是整天用火槍對著天空,如果有烏鴉膽敢飛過,就對它們開槍。然後,我們轉過身,是江這邊的山梁,參差的樹影後,又是一座同樣的碉房的廢墟。貢布郎加特意在那裏安置了另一戶人家,其職責也是防止烏鴉從官寨上方的天空中飛過。夾江相對的這兩座碉房直線距離應該不到一公裏,形成的交叉火力足以控製這片天空。替我引導的鄉政府幹部說,迄今為止,這個地方都沒有烏鴉出現。我幾次往來此地,最長一次,在這個地方待了半天時間,似乎真的沒有看到烏鴉出現。
但貢布郎加的官寨早已不複存在,已經辟為耕地的寬大地基旁,還有一兩處低矮的殘牆。緊靠著這塊莊稼地,是一所小學校和新落成不久的鄉政府。
這個鄉政府很簡樸,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兩人q用一間七八個平方米的辦公室。我們擠在這間辦公室裏,聽一個僧人講貢布郎加的故事。
講他對僧人,也就是佛法的大不敬,同時也講他的狂妄。
這個故事也發生在眼下這個地方:
話說那個時候,流經此地的雅礱江水發出大聲的喧嘩,這也引起了貢布郎加的憤怒。在傳說中,貢布郎加也是一個不敬僧人的人。他常常要那些宣稱自己有種種神通的喇嘛當著他的麵顯示神通。自然,很多聲稱有神通的僧人都是假的,被揭發出來的沒有神通的僧人都會受到他無情的嘲弄。而他考察僧人有無神通的一種辦法,就是要他們製止雅礱江水在這段江流上發出的喧嘩。一直以來,沒有僧人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終於有一個僧人做到了。這是一位苦修得道的紅教僧人,在瞻對地麵上,這位名叫白瑪鄧登的僧人是唯一一個幾乎與貢布郎加齊名的人物。是他顯示神通,使得從貢布郎加官寨旁流過的雅礱江水不再發出巨大的喧嘩。不隻是講這個故事的僧人,大多數新龍本地人都會說,從此,慣於嗬佛辱僧的貢布郎加,在瞻對地麵上,有了唯一一個真心崇奉的僧人。講到白瑪鄧登這位聖僧使喧騰的江水頓時喑啞時,給我講故事的僧人伸出雙手,口中發出由衷的嘖嘖讚歎。
他豎起耳朵,說,你聽,江水確實很安靜啊!
其實,雅礱江奔流到此,恰好進入一段相對平緩寬闊的河道,比在上遊狹窄的河道奔流時,顯得波寬浪緩,聲音是小多了,但也不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啊。
我是一個來聽種種奇異故事的人,所以,我並不想客觀地指出這一點。
我隻是不想在這些魔幻故事中讓自己也陷入魔幻的迷狂。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藏區,很多聽故事找故事的人原本也是清醒的,聽多了這些傳說,也會深深陷入這樣的魔幻迷狂。
這位僧人離開了。我看著他走在狹窄的山道上,走過那些枯黃的秋草,走過那些正在飄零落葉的灌木叢,回到他在山上的寺廟。他是那座寺廟的住持。
我們也驅車離開。車上,陪同的人講給我又一個故事。
還是那位高僧白瑪鄧登。說,貢布郎加重修的雄偉官寨落成時,這位高僧騎著匹瘦馬突然出現了。他從馬背上卸下來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來自他苦修的神山頂上。他要貢布郎加把這塊石頭放在官寨頂上的某個地方,貢布郎加看看自己雄偉堅固的新官寨,驕傲地拒絕了。這時,那塊石頭便從地上自己飛起來,呼嘯著回到了所來的神山。講故事的人說,要是貢布郎加接受了這塊石頭,他的事業就不會失敗,可惜他沒有接受。於是,就要讓今天的人們歎息他的宿命了。
中午,我們回到新龍縣城的布魯曼酒店午餐。
又有人要講貢布郎加的故事。講故事的先生鄭重地請女人回避,說因為這個故事不夠雅致,在座的唯一女性就回避了。
故事說,貢布郎加有時會看人做愛。
大家笑起來。看人做愛!
講故事的人一本正經,說真的,就是看人做愛。他就是讓兩個年輕男女在他麵前做愛。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仔細端詳後,貢布郎加撫掌大笑,說男人在女人身體裏進進出出,就像一頭羊吃一根胡蘿卜一樣!紅的嘴巴吃一根紅的蘿卜!
依我的知識,那時,這片地麵上還未曾種植紅蘿卜這種植物。但我隻是一個來聽故事的人,而且,一個人的英名隨著故事四處流傳時,這個故事中便自然會時時刻刻增加點什麼,增加一個羊吃胡蘿卜的比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另外一天,也是在布魯曼酒店,同一個用餐的房間,一位我認識多年的高僧給我講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是說,貢布郎加這個狂妄的人,一生隻服膺一位高僧。但這位高僧不在瞻對地麵,而是德格地麵的竹慶寺土登活佛。
話說征服德格後,貢布郎加在那裏盤桓了很長時間。
他幾乎把德格土司的地麵都巡遊了一遍。所到之處,除了重新任命各處大小頭人,貢布郎加還巡遊了許多寺院。每到一個寺院,見到來迎的活佛,或者寺院裏的住持,他第一句話就是問:“你說我死後是去佛國淨土,還是下地獄?”
在這些僧人看來,這位惡魔降世的人必定是該下地獄的,但他氣焰正熾,而且,這個人對佛法僧三寶並不敬信的惡名他們也早有耳聞,所以不敢說出心裏的實話。最後還是違心回答:貢布郎加大頭領肯定是要上佛國淨土的。這樣,他們就已經觸犯不妄語這樣的基本戒條了。
問題是,貢布郎加聽了他們這樣的話,卻不領情:你們這些徒有虛名的家夥,隻曉得騙老百姓的財物。兩條舌頭的人不配待在寺院裏!他告訴這些僧人,擺在你們麵前有兩條路,走哪一條自己選。第一條,離開寺院去瞻對地方,到那裏依然有房子住,有吃有喝,就是不能隨意走動。第二條,脫了袈裟回家,原先是牧民的就去放牛,原先是農民的就去種莊稼,不要再待在廟裏丟人現眼。驅散了僧人,貢布郎加又命手下搗毀佛像,放火燒了這些寺院。
某一日,貢布郎加巡遊到了著名的竹慶寺。這座寺院坐落在一個山彎裏的小盆地裏,背靠高山,左右是淺山環抱。寺院正殿背靠的雪山高大巍峨,冰川在陽光下閃爍銀光,冰川下方是靜默幽深的森林。遠遠的,貢布郎加就聽見廟裏鍾鼓齊鳴,長號聲聲。僧人們的誦經聲有如歌吟,不像他此前到過的寺院,寺院住持趕緊帶著眾僧出迎。貢布郎加心中不禁暗暗稱奇,想明知是我這位搗毀佛像、火焚寺院的大魔頭來了,居然還從容不迫地做著法事。他便下令將這廟包圍起來,然後,自己騎馬傲然走進廟裏。
竹慶寺的土登活佛這才出殿前來迎接,卻也隻是站在他馬前,並不言語。
馬背上的貢布郎加高聲發問:你就是人們所說的土登活佛了?
活佛淡然一笑,手持念珠,並未說話。
貢布郎加又提出了他的問題:我死了以後是去佛國淨土,還是要下地獄?
土登活佛並不答話。
貢布郎加說,以前遇到的那些高僧大德,遇到這個問題,都說要念念經、打打卦才能回答。你也是這樣的嗎?
土登活佛說:我不知道你是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貢布郎加說,實話!
土登活佛點點頭,朗聲說:你是個不敬神,不禮佛,奪走了無數生命的惡人。你這樣的人怎能去到佛國淨土?最好連這個念頭也不要有。從生下來的時候就注定了,你死後要下地獄!你在此生犯下的罪惡,使你沒有變身為人的機會!
周圍人想,貢布郎加這回肯定要拔出刀來取活佛的性命了。不想,他卻從馬背上跳下來,摘下帽子,說:我今天算是碰上一個真正的活佛了。尊敬的土登活佛,隻有你以敏銳的目光看見了我的過去和未來。我的夢曾經告訴過我,說我隻能是到地獄裏去,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說完,貢布郎加便倒退著朝寺外走去,出了寺門才上馬,發出撤離的命令。同時,又下達了一條任何人不得騷擾此寺和打攪土登活佛的命令。
近三年裏,我兩度去過那個寺院。
第一次去,正當該寺舉辦法會,真是盛況空前。信眾不隻是當地藏民,有許多人來自內地,來自沿海各地,甚至港澳地區。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兩點,一是一次可以供應數千份快餐的臨時廚房,還有就是寺中滿院的蓮花。剛看見那些蓮花點點浮在院中的水盆之中時,我相當吃驚,因為這樣的花朵不可能開放在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難道真有奇跡湧現?仔細看後才感到釋然,原來那些紅蓮白蓮都是製作得惟妙惟肖的塑料製品。第二次去,未到寺院我就下了車,待在寺院前方的小山梁上,遠遠觀看。這回寺院很安靜,背後是深綠的針葉林,再背後,雪山頂下,是在太陽輝耀下熠熠閃光的冰川。
繼續進行的老故事
講這些零星得來的故事,我倒覺得比依據史料敘說貢布郎加征服一個又一個土司的過程更有意思。
征服過程中的那些故事,在曆史中已經無數次上演過了。陰謀、進攻、對神盟誓然後又違背誓言、殺戮……種種手段都是老而又老的橋段,都在舊框架中習慣性運行。這不應該是津津有味的故事,起碼對我自己不是。那我如何要來記錄它們?我看電視裏新當選的中共中央核心領導人建議大家讀一本法國人的書。這個人叫托克維爾,我喜歡他的書,不止讀過一本。因為他的書探討曆史如何進步,呼喚社會進化,而且還深入關心社會如何向好的方向進化。中央領導人推薦的這本書叫《舊製度與大革命》,討論的是已經過去的法國大革命,出版於1856年。在中國,這是清朝鹹豐年間。在瞻對,正是貢布郎加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那時,法國人知道了中國,而且打到了中國的門上。清朝人也漸漸知道了法國,但瞻對人不知道。不但瞻對人不知道,青藏高原上我們的前輩們都不知道。不要說我們這樣普通平民的先輩們不知道,那些生而高貴的世俗貴族不知道,那些號稱先知般的宗教領袖也不知道。外國人革過命了,反過來又來討論怎麼樣的革命對人民與社會有更好的效果。但是,在藏族人祖祖輩輩生活的青藏高原上,自吐蕃帝國崩潰以來,對世界的識見不是在擴大,而是在縮小。身在中國,連中國有多大也不知道。經過了那麼多代人的生物學意義的傳宗接代,但思維還停留在原處,在一千年前。
貢布郎加的崛起,也無非是老故事的重複。
但是,還是讓我們繼續講述他悲劇性的英雄故事吧。
數年之間,瞻對北方的霍爾五土司和地域更為廣大的德格土司都被他打敗,數倍於瞻對的地盤與人口都歸於貢布郎加麾下。
該是他把眼光轉向南方的時候了。
首當其衝自然是裏塘土司地界。那裏是清初開辟的川藏大道上的重要節點,設有糧台儲備軍糧,還設有塘汛駐紮綠營兵,維持交通。清朝強盛時,土司間小打小鬧,清廷皇帝可以假裝不知,不予理睬。但一個土司接連拿下幾個土司地盤,那是絕不允許出現的情形。早幾年,他剛剛有所動作,便有四川總督琦善親自率兵進剿。但大軍剛撤,他又馬上起兵,連續拿下幾個土司的地盤。
這期間,還發生一件事情,我在搜訪瞻對故事時曾多方打聽,卻未得任何線索,那就是前番前來征討貢布郎加的琦善大人後來又出了事,不知那時的貢布郎加們知不知道。琦善從瞻對退兵後,又從四川總督任上轉任陝甘總督。在新任上的他依然遇到少數民族問題。黃河上遊河穀的撒拉人作亂,回民作亂,青海境內別一支藏族人,清史中叫作雍沙番族的也出來作亂。這也是老故事,對待這種事情,無論朝廷還是地方官,無非也是剿撫兩手。能剿則痛剿,剿不動,才撫。長此以往,所謂“用德以服遠人”,對雙方都是一句空話。
是在道光皇帝死的那一年,鹹豐皇帝登基那一年,也是貢布郎加出兵德格的那一年,陝甘總督出兵平了雍沙番族之亂。殺了一些人,還抓了一些人,關在獄中。新皇帝一上任,就收到參劾琦善的奏本,說他“將雍沙番族殺斃多名,實係妄加誅戮”。新皇帝立即下旨調查。一年後,調查有了結論:“陝甘總督琦善辦理雍沙番族,並無搶劫確據,輒行調兵剿洗,已屬妄謬,且並未先期奏明,尤屬專擅。著放往吉林,效力贖罪。”
這個事情貢布郎加不知道,但他們都聽聞說,“清大人”的地盤上出了大事,正打著大仗,那是太平天國起義爆發了。那真是大仗,清人入關後,康熙年間打過大仗,那是平藩引起的吳三桂之亂。以其波及之廣,破壞之大,就數這次太平天國的戰事可以與之相比了。那個戰場上,一次戰鬥造成的傷亡數量可能就超過瞻對的全部人口。“清大人”陷於這場惡戰中,自顧不暇,貢布郎加知道自己可以放手一搏了。
裏塘的“細菌戰”
貢布郎加調集大軍南下,直逼裏塘土司地界,也就是往清廷聯係內地與西藏的川藏大道要害處去了。
他以兩個勇猛的兒子為前鋒,還帶了十三歲的孫子隨他前往督戰。
這一回,本就狂妄的貢布郎加更加狂妄,號稱“瞻對八萬”。一說其意是屬下已有八萬戶人家;一說是他號稱自己擁有八萬亦兵亦民的勇猛壯丁。就這樣,他帶領兵馬殺奔裏塘土司地界而去。一路上所向披靡,不長時間,便將裏塘土司官寨重重圍困。一篇當地史料中有兩句當時人形容貢布郎加貪婪的話,“喝幹了海水也不滿足,吃下大山也不嫌飽”。裏塘土司自然也明白這一點,當他聽到貢布郎加攻下德格後,就知道這個瞻對人在北方已無對手,接下來就要轉身來對付自己了。因此早就積極備戰,深溝高壘,廣儲火藥糧草,還在官寨內掘井,防備被圍時被斷了水源。
貢布郎加沒有想到,在征服了勢力強大的德格土司後,康巴地麵上還會有如此強勁的對手。每次對裏塘土司官寨的進攻,結果都是己方人員在開闊地上,在護寨的深壕前被不斷殺傷,躲在堅固堡壘中的對方卻毫發無傷。好在貢布郎加此時正兵多將廣,這批隊伍受損後,又有新的隊伍前來輪換。但如此這般換過了三輪,裏塘土司的官寨依然堅不可摧。不時,趁瞻對兵馬不備,還有外圍頭人率眾殺入官寨,送去補給。
見此情景,貢布郎加隻好改變戰法,派一部分人繼續緊圍官寨,分兵到四鄉清剿,意圖是將其外圍清理幹淨,中心官寨也就不攻自破了。但是,裏塘地處高寒的草原地帶,和主要從事農耕的瞻對不同,四鄉百姓並無什麼固定居住的寨子,牧人們都是一頂帳幕,一群牛羊,追逐水草,隨時移動。這些牧人部落,見瞻對兵馬襲來,一邊抵抗,一邊把卷起的帳幕放在犛牛背上,趕著牛羊迅速避往他處,擺脫追兵後,又紮下營盤,繼續日常的遊牧生活。定居的農民遇到遊動的牧民,一時間也無可如何。
就這樣,戰局僵持,轉眼就過去七個月之久。瞻對人剛到裏塘時,草地剛剛返青,七個月之後,已是寒風陣陣,大雪漫天,瞻對兵馬已是進退兩難。這時,裏塘土司的妻子想出了一條退敵妙計。她向土司提出,可用傳染天花的辦法退卻強敵。
裏塘土司當即命人搜集患過天花的人的結痂。他們將這含有病菌的結痂研為細末,分別摻入糌粑麵和鼻煙末中,差人送到貢布郎加帳前,號稱他們已經精疲力竭,彈藥糧食將盡,無力再戰,願意向瞻對稱臣投降,先送來糌粑鼻煙慰勞,以示誠意。貢布郎加不知是計,下令將這些慰問品分散下發,鼓舞士氣。結果,不幾日天花就在瞻對人的軍營中發作起來,並日漸擴散,連貢布郎加帶到前線觀戰的孫子也染病而亡。瞻對人的隊伍因這疫病流行而失去戰鬥能力,貢布郎加隻好含恨撤兵而去。
這是一場細菌戰,沒有科學的地麵上出現了一場細菌戰。
第二年,貢布郎加又派一支隊伍殺向裏塘。
這支隊伍的主力都是前一年染過天花而得以幸存的人,一來,不怕裏塘土司再施天花病毒;二來,心中都對裏塘人切齒痛恨。這一次殺來,一路上便不分貧富老幼,放手擄掠,大開殺戒。
貢布郎加動員部屬的話就是:“為死者報仇,從裏塘人身上找回我們失去的東西!”
他說:“裏塘是個大草壩子,我們要讓它變成一個無水無草的空壩子!”
這一回,裏塘土司料自己難以抵敵,趁瞻對兵馬尚未對官寨形成合圍之勢,便攜家帶口,循以往那些失勢土司的老路,渡過金沙江,逃往西藏地麵去了。
裏塘附近一個小土司毛埡,當初德格土司曾想聯絡他夾攻貢布郎加的,這時見大勢如此,麵對瞻對兵馬,也就不戰而降了。
攻占裏塘後,進藏大道就被他掐斷了。他燒毀糧台塘汛,甚至敢於拆閱驛道上往來投遞的官方文書,連新上任的駐藏大臣也被阻於半途,不能前往拉薩上任。
不是每個藏人都心向拉薩
在清朝已處於風雨飄搖的境地時,貢布郎加對“清大人”的蔑視似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與其他敢於對抗朝命作亂的地方豪酋大異其趣的是,他也不把以達賴喇嘛為首的西藏地方政府放在眼裏。
所以這麼說,直到今天,在習慣性的非此即彼的政治思維中,藏區地麵一旦有事,就必是離棄中央而心向拉薩,這也是今天所謂大藏區說法的一個心理根源。部分藏人內部自然有這樣的狂想,外界也將此視為所有藏人必然的選擇。但我們假想中的必然,未必就是真正的現實。貢布郎加這個例子,或許能將這種迷思來一次小小的破除。
至今,新龍縣地麵上還有很多貢布郎加有趣的言論在流傳。
他譏諷西藏地方政府軍隊穿著黃軍服的帶兵官是“布色則吉馬”——“牛糞上的黃包蟲”。他說,用根草棍輕捅一下,這種蟲就會把腳飛快地縮回去,喻指藏軍貪生怕死,沒有戰鬥力。
他說:“印度王子是人,清朝皇帝也是人,瞻對的我也是人!”此話已經流露出他更大的野心。
他更著名的話是:“我們瞻對很多人跑到西藏去朝佛,山高路遠,千辛萬苦,我們為什麼不把拉薩大昭寺中的釋迦牟尼佛搬到我們的地方來,使瞻對人在當地就可以修成佛?”
藏文史料中明確記載:貢布郎加授意屬下德格頭人勒烏瑪致信拉薩的達賴喇嘛和攝政王:“拉薩的釋迦牟尼佛是我們共有的菩薩,不應當僅讓你們供在拉薩,我們要迎請到瞻對來。如若不然,我瞻對的兵馬如菜籽一樣多,武器如針一樣鋒利。”
並且隨信還寄了菜籽、針和狗屎三樣實物。瞻對人都懂得這三樣東西的寓意,菜籽表示兵多,針表示武器銳利,狗屎則表示如果說話不算數,貢布郎加和我勒烏瑪就如同狗屎。
當然,也有另外的說法,說貢布郎加對於達賴佛爺怎會如此不敬,那封信是被人使了奸計,冒用他的名義發往西藏的。使此奸計的正是原德格土司手下的玉隆頭人。貢布郎加剛剛發兵征討時,鎮守德格東大門的他便投順了貢布郎加。此後,他一直趨奉在德格的新頭人勒烏瑪左右言聽計從,心裏卻無時不在意圖恢複德格土司的霸業。當他看到貢布郎加誌得意滿,勒烏瑪等一幹部眾都漸漸萌生攻打西藏之地的想法時,認為這正是促使其走向敗亡的大好機會,便趕緊用計添油加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