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兵是遵義大婁山深處的人,他與我同是一九七0年十二月應征入伍的兵,新兵時不同連,新兵集訓結束後才一塊分到十一連的。他在二排五班,我在四排十五班。
一九七四年二月他因故被提前退伍(國外正常退伍時間推遲至四月),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政治特別敏感的時期,一般人眼裏的提前退伍即非正常退伍,非正常退伍等同於政治上有說不清楚的問題。送他回來的人是我連副指導員(帶隊)、連部文書、二班副班長、還有我。
三十多年了,我不想評價當時對他采取提前退伍的方式應該與否,不過,就我個人認為,當時部隊這樣做也是迫不得以的。不知政治上背著提前退伍包袱的張國兵回去後過得怎麼樣,假如他至今仍無法從提前退伍的陰影中走出來,那麼,我就有必要把當時所知道的情況說出來,在政治上給他一個澄清,讓他放下這個拖帶已久的思想包袱……
在我們之前,我團沒有接過一名貴州兵,我們是第一批走進我團的貴州籍戰士,進入我團的貴州兵人數為三百六十人,占當年新兵總人數的百分之三十,我團是一個大團,有二十幾個連隊,每個連有十七個班(包括一個炊事班),這樣,分到連隊的貴州兵每班也就是一個人,個別班連一個都沒有。我團貴州兵來自於遵義縣幾個相隔很遠的區,入伍前大多互不相識,到連隊後因紀律嚴密,有事到其它班去,先要向班長請假,進別班之前要喊報告,經其它班、班長同意後,有什麼事做什麼事,事情一完就馬上走人,班與班之間朝夕相見,但沒多少往來,我連的貴州兵,相互間連名字也知道得不全。
我認識張國兵,並不因為他是來自於“雄關漫道真如鐵”的婁山關,而是他在連隊做出了一件驚人之舉的事,他投書軍委反映連隊幹部多吃多占、拉老鄉觀念的不正之風,他的信不知何因落到了連長手中,讓連長集合隊伍不點名地狠狠訓了近一個小時。那天熄燈後,我躺在床上一直都在捉摸連長訓的是誰,連長不點名,是否意味著連長拿到手的是一封匿名信,這讓我非常擔心,對連裏存在的幹部特殊化、拉老鄉觀念等問題,平時我也頗有微詞,會不會有人彙報上去,讓連長懷疑上我了。我埋怨那位多事的向軍委寫信的人,多吃多占、拉老鄉觀念也不是多大問題,何必如此生事,弄得大家心裏都不安。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見得慣見不慣也就幾年時間,勞神費力地向上反映個啥,部隊也沒說不讓你吃飽,這裏的日子比家裏好過多了吧。再說了,家醜還不外揚,連長說的也有道理,連隊倡導批評和自我批評,還有士兵委員會,也沒誰說過不讓提意見……
那幾天連長的臉總是陰沉沉的,我不敢正眼看連長,心裏始終忐忑不安,抽了個時間去找我那文書朋友打聽。文書說:“還不是你們的那個老鄉,二排五班的張國兵……”從文書那裏回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地了,二排五班的張國兵?我掛不起模樣,但想到人家張國兵反映的也有道理,連裏確實存在得有這些問題,別看問題小,長此下去,它對革命隊伍親密無間的團結有破壞作用,向誰反映問題是戰士的權利,這樣的問題不光是我連才存在,反映上去引起軍委高度重視也不是不可以……
連隊每月過一次組織生活,黨、團分開過,我是連裏的團支部副書記,過組織生活時有意識地到二排去,七四年入伍的新兵剛進入連隊,我讓團員們都依次自我介紹一下,一個偏瘦、麵黑,個子中等,背稍稍有點羅的戰士“呼”地站起來:“二排五班戰士張國兵,一九七0年十二月入伍,藉貫貴州遵義,團員。”嗬嗬,沒介紹之前我就猜到是他了,平時知道他是貴州的,但沒和他說過話,把不準他是不是張國兵,今天一看,二排的幾名貴州兵中隻有他才幹得出那樣的事。我點點頭,他坐下去,我特意又盯住他看了一會,他在隊列裏正襟危坐,臉上的顴骨、頜骨固執地外突,繃出了一張自命不凡的臉。
副指導員要我去給張國兵談一次話,做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我提著馬紮到五班去了,五班長讓張國兵跟我出來,我們在一棵大樹根張開馬紮坐下,由我先說,我的話還沒說到一半,張國兵打斷了我的話,他說:“……連隊幹部拉老鄉觀念、多吃多占,我問你:這樣的現象存不存在?通訊連、運輸連、特務連、衛生隊等單位到連隊來抽人,抽上去的人中為什麼唯獨沒有貴州的?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有問題嗎?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我連幹部的所作所為符合毛主席語錄的那一條,他們不搞五湖四海,拉老鄉觀念,他們口頭上說要聽毛主席的話,實際上不聽毛主席的話……”在營區裏溜達的大黃找來了,它一看見我,就頑皮地撲上來舔我的手,讓張國兵抬起屁股一腳踹跑了,張國兵說:“我們這一批兵現在都有提幹的了,連裏的班長好多都是我們那一年的兵,他們之中有貴州兵嗎?這些都是正常現象嗎,你應該比我看得清楚,部隊裏老兵欺負新兵,排長就不幹活,有點好吃的就讓連部、炊事班吃掉了,這些不是問題!符合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嗎?你是共青團幹部,思想覺悟比我高,對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東西是反對還是聽之任之,是講原則還是和稀泥,你比我還懂……”那天的談話我沒能說服張國兵,反倒好笑地讓他給上了一堂課。
部隊探親都安排在雨季。從六月份起,每十天就有一批戰士興高采烈地接到探親通知。按規定戰士服役在四至五年的期限內可探親一次,五年過後才一年一次,我入伍已進入第四個年頭,屬於可安排探親也可不安排探親的那種。也就是這種即有希望又見不到希望的最最折磨人,每次宣布探親人員名單後都要讓我沮喪好久。然而,我的老鄉張國兵出乎意外地列入到第十二批探親人員名單之中,看來連裏並沒有因為他向軍委寫信反映問題而責難他。
張國兵探家回來時我去看他,打探家鄉的消息。張國兵回來後已改說滿口的普通話了,他說,遵義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以往過婁山隻有一趟班車,現在一天好幾趟班車,方便得很。張國兵的普通話卷著舌頭說的太多,就好象嘴裏含著一大團東西一樣,且帶有不很標準的河北淶水味,不大好懂。張國兵回來後,部隊就停止探親了,我也徹底死下這條心。今年我準備退伍,看來服役期間是沒機會探親了。
張國兵探親回來的一個多月後,我這個老鄉又重新成為新聞人物,聽文書說,張國兵在探家期間,又向軍委寫了一封信,營教導員前天來就為這事,信後沒有落名,但和上次他寄出的那封信字跡相同。
張國兵並不否認信是他寫的,為此,他和二排副排長大吵了一架,二排副排長文化水平不高,性格粗魯,他硬梆梆地說:“你算個球,你就是個戰士,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讓你做的你就別去撐能。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是部隊,有問題你當老百姓了再提。”張國兵說:“向上麵反映問題是我的權利,你憑啥資格我不讓我反映問題,即便反映的不是事實,自有人來管我,輪不到你在我麵前耍軍閥作風,你才算個球!戰士的權利你都想幹涉……”於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幹起來了,二排副使用了大量侮辱性語言,張國兵也同樣用侮辱性語言回之,兩人差點就抄家夥、動拳腳了。這樣的事情在部隊裏是高度敏感的,一九七一年初,我營文書(七一年以前營部設文書,後改為書記)自認為能力過人,與他同年入伍的許多戰士都提幹了,而他一直提不上去,猜疑是營衛生所醫生從中作梗,用手槍將營部醫生打死後自殺身亡。戰士的槍就在身邊,假如讓張國兵抓去一條“五、六”式衝鋒槍,那就要出大事了,衝鋒槍的威力比營部文書的手槍要大得多……
連長借口團裏要校槍,先校二排的,把二排的槍全部收走了。
指導員、連長都去找張國兵談話,還讓二排副向張國兵當麵承認錯誤,但收效不大,他和副排長的疙瘩始終解不開,且還有進一步激化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