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我的老鄉張國兵(2 / 3)

本以為今晚輪不到我站崗,可好好的睡一個完整覺,但下半夜還是讓帶崗的人叫醒了,我心裏十分惱怒,一定是有人裝病不站崗。帶崗的十六班副告訴我,沒人逃崗,是增加了一個崗。我接崗的位置在二排五班的營房後麵,從後窗口可看到鼾聲起伏的整個五班,交崗的是魏永書,他交待說:“今夜口令‘大衣’,回令‘棉鞋’,張國兵的床位是靠前窗的那個,注意他的動靜,在緊急情況下可開槍將其擊斃。”我倒抽一口涼氣,還沒發展到那個程度吧,當然,假如出現搶奪崗哨槍支或叛逃那樣的情況,那是不得不開槍的,我隻求在我站崗的時間裏不要發生什麼事,我寧可把立功機會讓給別人……

姐姐來信了,讓我今年一定退伍。姐姐是國防工廠的醫生,姐夫是同廠多年的勞資科長,今年姐姐的國防廠裏有兩百名退伍軍人的招工指標,她要我退伍後到她們廠去工作。我也想今年退伍,但並不想到姐姐所在的國防廠去工作。遵義在馬家灣建有一個化肥廠,退伍後可要求分到化肥廠去工作。不是我不知道國防廠的工資高、福利待遇好,是我心裏藏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父親有一個很要好的同事,姓石,他有一個女兒叫秀妮,比我小一歲,我倆從小在一起長大,我把她當妹妹一樣來嗬護。秀妮的父親解放前是教師,文化大革命中不知怎麼就成了特務,成份很高。出身黑五類家庭的姑娘常為自己的婚事怨天恨地,我不能讓秀妮在個人問題上也遭受這樣的委曲,我發誓要娶秀妮。假如退伍後到姐姐所在的國防廠工作,國防工廠的政治條件要求高,和秀妮的事情政治審查這一關就通不過。到化肥廠工作,政治條件要求不高,婚後可以把秀妮的戶口遷到附近生產隊,工廠裏很多這樣一工一農的家庭,吃菜、吃糧基本不要錢,日子好過得很。這個事情我一直背著組織,思想包袱很重,因此,很早我就想退伍了。我讓姐姐給我發一個電報來,讓她以母親病重為由,要我今年一定退伍回去。

十餘天後,指導員到工地找我談話,我心裏清楚是姐姐的電報到了,指導員問了我家裏的經濟情況,問了家庭成員的情況,然後和我談貴州山區農村和北方大平原農村的差別,最後終於繞到正題上來,指導員說:“你是一個老團員幹部了,要正確對待革命利益和家庭個人利益的關係,要知道個人的小家必須服從國家利益這個大家,思想工作就用不作我給你做了,開門見山地給你講,你家裏來了一封電報,談到一些困難,你看看有什麼要組織照顧的?可以向組織提出來。”我從指導員手中接過電報看了,裝出一付沉重的樣子,說:“我服役四年了,已超期一年,母親身體不好,家裏沒人,在哪裏都是革命工作,我希望組織同意我今年退伍,回去離家近點,在做好革命工作的同時也可以照顧家裏。”指導員給我說了好多,但我要求退伍的決心毫不鬆動,指導員說:“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裏,我回去和其它領導商量一下,盡快給你答複。”

次日晨,全排整隊時,排長讓我出列,留在家裏作探親準備。距老兵退伍已不足一百天了,在這個時候安排我探家,也就是說今年退伍無望了,我沮喪地歎了一口氣,但也無計可施,個人利益要服從革命利益嗎。

按照連隊規定,我到炊事班領了兩個一公斤裝的紅燒豬肉罐頭,炊事班長額外給我兩塊固體醬油,一斤粉絲,我的帆布旅行包就鼓起來了。收拾好後,我就坐等通知,但直到下午了,還沒有半點探家的消息,我坐臥不寧,該不會把我忘了吧,但又不好到連部去打聽,太陽落山,全排戰士從工地帶回來了,排長見到我,奇怪地問:“怎麼還沒走?”我說不知道,排長說我去給你問一問。排長從連部回來,說,作好準備,不要離開營房,什麼時候接到通知就什麼時候走。又是一天過去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我沉不住氣了。我打聽到這次一同探親的還有邢副指導員、文書、二班副班長,我去找文書問一下是怎麼回事。文書說:“急什麼,什麼時候走,不由我們說了算,營長、團長說了都不算,要由張國兵說了才算,他是大哥,他什麼時候想走,我們才可以走。”我問是怎麼回事,文書說:“你知道旱季是不安排探家的,為什麼又要安排我們探家呢?這裏麵有沒有其它原因?這就是說有可能要我們去執行一項任務,你知道什麼任務嗎……”文書是有意在拿捏人,我推他一下不耐煩地說:“繞什麼關子,有屁就趕快放,什麼時候學得拿腔拿調的。”文書笑了,說:“已決定張國兵提前退伍,我們的任務就是把他送回去,他不答應走,你說我們能走嗎。”

提前退伍的人通常都是有這樣哪樣的問題,出國後我團已有三人作了提前退伍處理,一個是一營七一年入伍的河北諑縣兵,這小子所在連隊的駐地附近有很多老撾村民,其中還有一戶華僑,華僑家裏有一台縫紉機,這小子常去那裏補衣服,一來二去和這家人混熟了。老華僑有兩個女兒,不想讓女兒嫁給當地人,就告訴他,如能留下來,把兩個女兒都嫁給他(老撾仍是一夫多妻製)。這小子動心了,盤算著部隊移往二區時,脫離部隊去這戶人家入贅。他的行為讓連隊生疑,七四年初有少量退伍指標,其中就有他。這小子為逃避退伍,擦槍時假裝走火打掉了左手食指上的第一個關節,心想待傷養好後,退伍的也都走了,要讓他退伍也隻能是又一年的事了,可用這一年時間圓他當上門女媳的夢。豈知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一槍把他徹底暴露了,被部隊查明後作提前退伍處理。另一小子是思想意識壞,在河邊蓋一張芭蕉葉看老撾女人洗澡,舟橋營的通訊兵架線經過那裏,他揭開芭蕉葉就跑,舟橋營的通訊兵們以為是叛逃者,扔下線拐就追,幾人把他按住送到營部,問他是哪個連隊的,他隨便說了一個連隊,打電話去該連隊無此人,再問,他知道抵賴不過去了,說了實話,其處理結果也是提前退伍送回去了。還有一個提前退伍的是某連副連長,對老撾女人欲圖謀不軌,幸好當時還沒有動手動腳,要不他就回不來了,在老撾強奸婦女是就地槍決。

張國兵不想當我團提前退伍的第四人,責問憑什麼要讓他提前退伍?拿不出理由就不走。指導員告訴他,主要是考慮到他身體不好,怕和大家一塊退伍照顧不好。張國兵說:“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不要哪個照顧,我和大家一起退伍。”連長、指導員反複作他的工作,他就是不走。我問文書,張國兵究竟是什麼問題,給弄了個提前退伍?文書說:“也算不上什麼問題,理由就是不適合繼續留在國外工作吧,你是知道的,他兩次向軍委寫信,還郵給家鄉生產大隊兩百塊錢,說是捐給家鄉修路……”我說:“給軍委寫信,又不是給台灣寫信,這也算問題?郵錢給生產大隊修路是好事,不表表揚就算委曲人家了,憑什麼要把人家給提前退伍了。”文書說:“是不算問題,連長都說了,要是問題就好辦了,一根繩子捆上就走了,正因為不算問題,才不能強迫他走,留不能留,送又送不出去,把指導員都快愁死了。”我問:“又怎麼不可以留呢?三排賀剛往困難戰士家裏郵錢,不也沒事嗎。”文書說:“不能這樣比,動機不同,張國兵這樣做的目的是虛榮心太大,假如讓他知道自己今年就要退伍,虛榮心無法得到滿足,落差太大,萬一叛逃或弄出點其它事來,誰負得起這個責,提前把他送回去,對組織對他個人都是有好處的。”聽文書這一說,我也認為有一點道理,畢竟這裏比不得國內,一出事就是大事。

張國兵抱病躺床板了,對他的思想工作進行得極不順利,指導員說破了嘴,他麵牆而臥,話都懶得和指導員說。張國兵的思想不通,連帶我們受折磨,眼睜睜地看著有回家機會就是回不了,弄得我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連長、指導員、營教導員、團政治部主任輪番給張國兵作工作,張國兵就是一句話:讓他提前退伍,拿出理由來,拿不出理由免談,如強迫他走,他就撞石頭、絕食。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我換在身上的新軍裝都穿髒了,仍然確定不了什麼時候才可以走,我到文書那裏,他也是一付愁眉苦臉的模樣。我說:“難道張國兵不走,我們就不探家了?”文書說:“不會,已經讓他知道要退伍了,就不能留他下來,指導員說,‘他就是一塊石頭,磨也要把他磨圓’,我們指導員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標兵,不信做不通他的工作。”從文書那裏沒得到確切的信息,我幹脆直接到張國兵那裏去探探情況,看他是什麼態度。張國兵已休病假多日了,他休病假期間連裏白天也增了一個崗,還派了與他同班一個膀大腰圓的戰士侍候他,一個多星期不見,他瘦了許多,看見我來了,他無力地點點頭,示意我在對麵床上坐下,我怕把床上的褥子坐亂了,張開一個馬紮坐在他麵前。這時的張國兵與以前判若兩人,他兩眼無光,臉上的顴骨更高了,下巴也伸得更遠了,以往那股傲慢神氣卻不知消失到那裏去了,從臉上讀到的完完全全是一付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裝模作樣地噓寒問暖,他為了印證自己卻實病得不輕,他把說話聲壓得很低,做出一付有氣無力的樣子。他說:“我這樣差的身體怕是不能繼續服役了,我已給指導員要求退伍……”他說:“這次病了,營裏、團裏的首長都來看過我了,太感謝他們了,政治部主任還給我掖被子……”說到這裏,他梗塞了,眼淚隨之湧了出來。他說:“教導員親口給指導員說,一定要照顧好小王,缺什麼,連裏沒有到營裏來拿……”他歎了一口氣:“和今年退伍的戰士一起走,身體怕是吃不消,我給指導員說要先走,不知他們答不答應……”從張國兵那裏出來,我一直捉摸他講話的意思,很明顯,王國兵已清楚硬挺著不走是不行了,他給我放出話來,無非是作走的喻論準備,讓我們相信,提前退伍不是因為政治上有問題,是身體原因,是組織照顧。不知為何,我心裏也酸酸的,但也理解連裏的作法,雖說這裏是老撾的人口稠密區,但離開河岸不足一公裏就是原始森林,張國兵即便不做什麼,隻在人不注意時往林子裏一鑽,再想找到他就很難了,我連是多年的先進連隊,誰敢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