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還敢指望有甚麼大的事業,若真能脫了身,定然隨身立一株長生牌位,日日焚香禮拜,隻求上天有好生之德,保佑我福壽雙全吧”,我斜著頭揚眉輕笑一聲,嬉笑著開口,笑語嫣然間不覺暗藏了一絲黯然和無奈。
“這裏是名利是非所,吃人吐不出骨頭的,掉下去未必能聽出一聲響來,能離開就是阿彌陀佛的造化了”,他聽罷不覺含笑莞爾,半真半假的雙手合什,斂眉闔眸一臉虔誠的連道了幾個“阿彌陀佛”,拿捏出花旦慣常的似是而非的腔調嬉笑著唱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間燕,歲歲常相見!!”。
我亦是手扣桌麵於他隨聲而合,使得茶杯水麵上蕩漾著被養出的紋理,映著杯中的桂花瓣煞是好看。唱至最後皆是撐不住哄然失笑,我呷了一口溫溫的茶水挑眉笑著道:“十三爺若是入了梨園,真怕是連霜遲吃飯的地方也沒有了!!”。
“有霜遲隨你同行,委實叫我少了幾分擔憂。不論顛簸艱險如何,若是累了倦了,便隻管記得來尋我”,他收了慣常的嬉笑,俊朗的眉頭盡數舒張,話中的關切真誠坦蕩的不見一絲掩飾,悵然的微微低斂了視線,“我已然是死棋一枚了,困死在這裏不過是早晚的事!!隻願你能替我看盡這繁花似錦的雲卷雲舒,踏遍天涯海角的萬裏山川,也不枉我我來此生一趟了”。
他一字一句說的平常,上揚的唇角勾勒的笑容絢爛的如同凜冽寒夜裏騰空而起的煙花,可惜一瞬花便謝了,空餘下叫人絕望的寒冷和黑暗,湮滅在他平波無緒的話語間,他曆來早慧,隻怕已是有所感觸了。
自清芷事後,康熙對他異常的寵愛,已然超越了八阿哥,隱隱有直追太子之嫌,隻是想到他一年後的驟然失寵,如今這天恩浩蕩,平白的讓人生出無謂的寒意來,我自知有一雙無形的手正緩緩拿捏著亮白爍光的銀線,一針一針將他繡成了流金溢彩的一隻鳥來,撲騰在悒鬱晦暗的紫色緞子屏風上,耀眼奪目的光彩,卻徒剩下虛張聲勢的啾啾亂叫。
“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也好,是‘梅花香自苦寒來’也罷,十三爺熬過了這數十年的苦楚,自有一番俯仰無愧於天地的計較,雖不足以‘澹泊明誌,寧靜致遠’的逍遙自在,好在一腔才能抱負得償,百年流芳,也算是不負此生了!!”,我不願他自此消沉下去,終是忍不住出言暗示開解他,隻是剛吐了一個囫圇,滿腹安慰的話便生生的梗在了喉間,此刻此景隻覺虛偽無用至極,日後四阿哥的深情相托,江山社稷的所需,鐵帽子王的殊榮,孰不知於他而言,會不會另是一種累贅呢!!隻是權勢的泥淖,他終究還是陷下去了。
他情知我的底細,說出這一番話自然不是毫無根據,一味的斂眉垂眸聽著,初見時無盡風華的眼眸裏蘊含的神采張揚,恣意灑脫不過數年便已盡數褪去,空寂寂的如同黴綠斑斕的青銅香爐內燃起的一撮沉香屑,和著他似吟似唱的清朗嗓音,蒼茫暮色中,嫋嫋繞繞隻留下一方淡白的影子。
“明月照,鬆風來,清景不用一錢買,便無鶴,若需梅花手自栽,若舞當須舞逸態,若歌當須歌慷慨,珍饈美酒不須多,須縱七弦揮自在,笑須朗,哭須哀,憂樂不須時運宰!!”,是初見時我一時興起所唱的那首《無憂歌》,不曾想他竟然還記著,隻是以他的出身,享的是富貴,踏的是白骨,想要做到歌中的灑脫與無憂,談何容易呢!!
我如今懷胎四月,最遲也要明年三月底方能生產,在一廢太子的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可謂是朝中權勢推倒重新洗牌的時刻,我能在此之前安然脫身無疑於最好,可惜隻能獨留下十三孤身一人了。
念此我攥緊手指終是掩去了心尖的掙紮,略一咬牙提裙起身行至他旁側拜了拜,低聲婉然勸道:“我有些話想請十三爺一定要記得!!”,隻待他收了一腔的惆悵,默然抬眸望著我,“明年六月的秋圍巡視,十三爺不論尋個什麼借口,最好不要伴駕隨行!”。
“你隻管安心離開即是,別為京中的這些閑事再添累贅了”,他唇角仍是含笑,眸子間卻是帶上了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