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澤果然沒有回來。
翦博謙養腿傷的日子裏,周遠澤研究生筆試考試的成績公布了,他專業課成績名列前茅,英語和政治的全國統考卻一塌糊塗,連複試的資格都沒有。翦博謙坐著輪椅去院係那裏據理力爭,動用了所有關係去說情,還把自己的血壓氣得升至180住到醫院,仍舊於事無補。周遠澤極力安慰他,等他情緒平複之後,就自己收拾了背囊再次離開家門。
臨行之前他對翦博謙說:“老師,這點小打擊不算什麼,我受得住,明年再考。我先去轉一次山,親身感受一下,如果能夠平安回來,下次就帶您一起去。”翦博謙連聲說“好”。
這是周遠澤最長的一次旅行,足跡遍布四處、貴州、雲南的角角落落。起先,他發回很多照片,他打電話訴說沿途種種美好。然後,又和從前一樣,電話越來越少,聯係越來越少,“失蹤”一個星期甚或半個月是常有的事。
翦博謙的腿傷徹底好了之後,上官秋也離開了。她停止了拍賣行的生意,關了畫廊,那副神秘武士的畫像也賣掉了。樹樹偷偷告訴翦墨說,那幅畫像的買主氣質不凡出手闊綽,而且好像跟上官秋有“很不一般”的關係。翦墨尋了個機會問上官秋:“師姐,是不是那個東京的武士來找你了?如果他真的愛你,就給彼此一個機會吧。”上官秋不置可否,隻是淺淺一笑,道了再見。
後麵的半年時間裏,上官秋鮮有消息,周遠澤也像斷了線的風箏。翦博謙沒有再看到兩位愛徒中的任何一個,先一步去了天堂。手機通話記錄顯示,他在遇難之前跟周遠澤有過交談,他們究竟聊了什麼?
翦墨就這樣坐了一夜,把厚厚的幾大本相冊從頭翻到尾。窗外已經曙光初現,天邊呈現紫羅蘭一樣透明的水彩效果,新的一天開始了。
門被輕輕推開,冉鋒探頭進來:“沒睡?”
翦墨用手揉了揉酸痛腫脹的眼睛,定神看看眼前的人。他的頭發比照片裏更短了,五官線條變得更加硬朗,下巴上那道溝分外鮮明。她想起相冊裏再次“相遇”的那個“單車少年”,飄飄渺渺有種穿越感。自己現在在哪個時間段上?周遠澤去東京了嗎,還是去畫室了?爸爸是不是出國講學去了,很快就歸來?
看到她呆呆的樣子,冉鋒走到她跟前,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掌心的溫熱從頭頂暈染開來滲透到每一寸皮膚,她終於找回了真實的存在感。周遠澤沒回來,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忽然,她心尖一陣刺痛,這些天一直憋在心裏流不出的眼淚決堤一般奔湧出來。
他就那樣站著,手捧著她的臉,任她盡情地哭。她抓著他的衣袖,哭得十分舒暢,十分痛快。整整二十五年,那前世今生的舊夢都可以被滂沱淚雨衝刷得幹幹淨淨了。
哭了不知多久,她再沒力氣了,像小孩子那樣抬起花哨的小臉看他:“我餓了。”他從桌上抽出幾張麵紙,幫她稍稍把臉擦一下,說:“給你煲了粥,出來喝點。”
他拉她起來,不小心碰到了桌上打開的一本相冊。相冊很大很笨,嘩啦一下就掉到了地上。兩個人一同彎腰去撿,冉鋒撿起了相冊,翦墨則撿起一張散落的照片。
那張照片她夜裏並沒有見到,想是夾在了某張照片的後麵,或是什麼別的地方。那是一張上官秋的抓拍照,她低眉頜首,正凝視自己的一縷頭發。那正是翦博謙摔斷腿住院那天,翦墨和上官秋為他買了新相機,他在一旁笑嗬嗬地擺弄,她們則討論起頭發的問題。上官秋感歎自己老了有白頭發了,她撚起一縷頭發對翦博謙說:“老師,怎麼辦?我都有白頭發了,我老了。”而翦博謙的回答是:“不老,你還是那麼漂亮。”
翦墨下意識地把這張“雪藏”的照片翻轉過來,果然,照片背麵有一行飄逸瀟灑的行書:愁是心上秋。那是翦博謙的筆跡,翦墨認得。
“我怎麼早沒想到呢。”剛剛站起來的翦墨又跌坐回椅子,眼淚再次湧出來,灑到照片上。“我真該死,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早該想到的,上官秋愛的是爸爸。”
真的沒想到嗎?她捫心自問,也許,她是刻意不讓自己朝那個方麵想。她不願意有其他女人跟她分享父親的愛,就像她曾麵對上官秋做的滿滿一桌子壽司、生魚片說:“我隻吃媽媽做的。”隻這一句,就掐斷了上官秋對進入翦家家門的所有幻想。
真的沒想到嗎?翦博謙有那麼多學生,在B市工作的不少,隻有上官秋那麼主動頻繁地與她親近,待她如親人。她送她最珍貴的禮物,跟她的朋友打成一片,陪她去醫院做體檢,給她講職場生意場的潛規則,也跟她分享種種心情。這遠遠超出了一個“師姐”的職責所在,更何況,她不過做了半年翦博謙的研究生,師徒感情不至於深厚至此。上官秋是渴望成為翦家的一份子啊。但是上官秋也想到了,翦墨不希望有人搶走她爸爸,翦博謙愛女心切,不忍在她失去母親之後再受到“失去父親”的傷害。所以,上官秋就一個人扛著這份無望的愛,一年又一年。而翦博謙的心裏,也就深深鎖住一個“秋”字,此愁無計可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