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2 / 3)

的和人生和諧的精神,同那世故所不能損害毫毛的包括一切的同情

心。這種大勇主義是值得讚美,值得一學的。

蘭姆既然有這麼廣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零星事件都供給他極好的冥想對象,他沒有通常文學家習氣,一定要在王公大人,驚心動魄事情裏麵,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風光時節,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樓閣裏找出文學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麵前經過的事情,隻要費心去吟味一下,總可想出很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他文章的題目是五花八門的,通常事故,由倫敦叫花子,洗煙囪小孩,燒豬,肥女人,饕餮者,窮親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亞的悲劇,De Foe的二流作品,Sidney的十四行詩,Hogarth的譏笑世俗的畫,自天才是不是瘋子問題說到彩票該廢不廢問題。無論什麼題目,他隻要把他的筆點綴一下,我們好像看見新東西一樣。不管是多麼乏味事情,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使你聽得入迷。A.C.Benson說得最好:“查理斯·蘭姆將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寫著,指示出無論是多麼簡單普通經驗也充滿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麗同莊嚴是他的題目。”

在他書信裏也可看出他對普通生活經驗的玩味同愛好。他說:“一個小心觀察生活的人用不著自己去鑄什麼東西,‘自然’已經將一切東西替我們浪漫化了。”(給Bernard Barton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請他到鄉下去逛的信上,他說:“我一生在倫敦過活,等到現在我對倫敦結得許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愛好呆板板的自然一樣,Stred同Fleet二條大街燈光明亮的店鋪;數不盡的商業,商人,顧客,馬車,貨車,戲院;Covent公園裏麵包含的嘈雜同罪惡,窯子,更夫,醉漢鬧事,車聲;隻要你晚上醒來,整夜倫敦是熱鬧的;在Fleet街的絕不會無聊;群眾,一直到泥巴塵埃,射在屋頂道路的太陽,印刷鋪,舊書攤,商量價的顧客,咖啡店,飯館透出菜湯的氣,啞劇 —倫敦自己就是個大啞劇院,大假裝舞蹈會 —一切這些東西全影響我的心,給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覺得

看夠了。這些好看奇怪的東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擁擠的街上,我常常

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中看這麼多生活,高興得流淚。”他還說:“我

告訴你倫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純金鋪的,最少我懂得一種點金術,能夠點倫敦的泥成金 —一種愛在人群中過活的心。”蘭姆真有點泥成金的藝術,無論生活怎樣壓著他,心情多麼煩惱,他總能夠隨便找些東西來,用他精細微妙靈敏多感的心靈去抽出有趣味的點來,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紀的散文家多半說人的笑臉可愛,蘭姆卻覺天下可愛東西非常多,他愛看洗煙囪小孩潔白的齒,倫敦街頭牆角鶉衣百結,光怪陸離的叫花子,以至倫敦街聲他以為比什麼音樂都好聽。總而言之由他眼裏看來什麼東西全包含無限的意義,根本上還是因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這點同詩人Wordsworth很相像,他們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調不一定在奪目驚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裏布滿了數不盡可歌可歎的悲歡情感。他不把幾個抽象觀念來抹殺人生,或者將人生的神奇化作腐朽,他從容不迫地好像毫不關心說這個,談那個,可是自然而然寫出一件東西在最可愛情形底下的狀況,就是Walter Pater在《查理斯·蘭姆評傳》所說the 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因此蘭姆隻覺到處有趣味,可賞玩,並且絕不至於變做灰色的厭世者,始終能夠天真地在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頌上帝給我享受不盡同我們自己做出鑒賞不完的種種物事。他是這麼愛人群的,Leigh Hunt在自傳裏說:“他寧願同一班他所不愛的人在一塊,不肯自己孤獨地在一邊”,當他姊姊又到瘋人院,家中換個新女仆,他寫信給Bernard Barton,提到舊女仆,他感歎著說:“責罵同吵鬧中間包含有熟識的成分,一種共同的利益 —定要認得的人才行 —所以責罵同吵鬧是屬於怨,怨這個東西同親愛是一家出來的。”一個人愛普通生活到連吵架也信做是人類溫情的另一表現,普通生活在他麵前簡直變成做天國生活了。

Hazlitt在《時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評蘭姆一段裏說:“蘭姆不高興一切新麵孔,新書,新房子,新風俗,……他的

情感回注在‘過去’,但是過去也要帶著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會

深深的感動他……他是怎麼樣能幹地將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筆來渲染得香噴噴地;怎麼樣高興地記下已經冷了四十年的情史。”蘭姆實在戀著過去的骸骨,這種性情有兩個原因,一來因為他愛一切人類的溫情。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而中間存著的情緒還可供我們回憶。並且他太愛了人生,雖然事已煙消火滅了,他舍不得就這麼算了,免不了時時記起,拿來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實,所以新的東西有種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歡坐在爐邊和他姊姊談幼年事情,頂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這樣對照,他更愛躲在過去的翼底下。在《伊裏亞隨筆》第一篇《南海公司》裏他說:“活的賬同活的會計使我麻煩,我不會算賬,但是你們這些死了大本的數簿 —是這麼重,現在三個衰頹退化的書記要抬離開那神聖地方都不行 —連著那麼多古老奇怪的花紋同裝飾的神秘的紅行 —那種三排的總數目,帶著無用的圈圈 —我們宗教信仰濃厚的祖宗無論什麼流水賬,數單開頭非有不可的禱告話 —那種值錢的牛皮書麵,使我們相信這是天國書庫的書的皮麵 —這許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東西。”由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舊的情緒。他不止喜歡追念過去,而且因為一件事情他經曆過那不管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發生關係了,好似是他的朋友,若使他能夠再活一生,他還願一切事情完全按舊的秩序遞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說:“我現在幾乎不願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會沒有發生過,我不欲改換這些事情也同我不欲更改一本結構精密小說的布局一樣,我想當我心被亞曆斯的美麗的發同更美麗的眼迷醉時候,我將我最黃金的七年光陰憔悴地空費過去這回事比幹脆沒有碰過這麼熱情的戀愛是好得多。我寧願我失丟那老都伯騙去的遺產,不願意現在有二千鎊錢而心中沒有這位老奸巨猾的影子。”他愛舊書,舊房子,老朋友,舊瓷器,尤其好說過去的戲子,從前的劇場情形,同他小孩子時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詩說一班舊日的熟人。

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遊侶,我曾有一班好伴,在我孩提的時候,在我就學的時光;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經狂笑,我曾經歡宴,與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飲;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愛著一個絕代的美人:她的門為我而關,她,我一定不能再見—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最好的朋友,我曾魯莽地背棄他像個忘恩之人;背棄了他,想到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像個幽靈,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為了去找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強,你為什麼不生在我的家中?假使我們可以談到舊日的熟人—

他們有的怎樣棄我,有的怎樣死亡,

有的被人奪去;所有的朋友都已分離;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他說他像個幽靈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實在由這種高興把舊事重提的人看來,現在隻是一刹那,將來是渺茫的,隻有過去是安安穩穩地存在記憶,絕不會失丟的寶藏。這也是他在這不斷時流中所以堅決地抓著過去的原因。

蘭姆一生逢著好多不順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飄逸的想頭,輕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撥開了。什麼事情他都取一種特別觀察點,所以可給普通人許多愁悶怨恨的事情,他隨隨便便地不當做一回事地過去了。他有一回編一本劇叫做《H先生》,第一晚開演時候,就受觀眾的攻擊,他第二天寫信給Sarah Stoddart說:“H先生昨晚開演,失敗了,瑪利心裏很難過。我知道你聽見這個消息一定會替我們難過。可是不要緊。我們決心不被這事情弄得心灰意懶。我想開始戒煙,那麼我們快要富足起來了。一個吞雲吐霧的人,自然隻會寫烏煙瘴氣的喜劇。”他天天從早到晚在公司辦事,但是在《牛津遊記》上他說我雖然是個書記,這不過是我一時興致,一個文人早上須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機械式地記棉花,生絲,印花布的價錢,這樣工作之後去念書會特別有勁,並且你心中忽然有什麼意思,盡可以拿桌上紙條或者封麵記下,做將來思索材料。他的哥哥是個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卻天天去買古畫,過舒服生活,全不管蘭姆的窮苦。蘭姆對這事不止沒有一毫怨尤,並且看他哥哥天天興高采烈樣子,他心中也歡喜起來了。在《我的親戚》一篇文中他說:“這事情使我快活,當我早上到公司時候,在一個風和日美五月的早上,碰著他(指蘭姆哥哥)由對麵走來,滿臉春風,喜氣盈洋。這種高興樣子是指示他心中預期買樣看中了的古畫。當這種時候他常常拉著我,教訓一番。說我這種天天有事非幹不可的人比他快活 —要我相信他覺得無聊難過 —希望他自己沒有這麼多閑暇 —又向西走到市場去,口裏唱著調子 —

心裏自信我會信他的話 —我卻是無歌無調地繼續向公司走。”這

種一點私見不存,隻以客觀態度溫和眼光來批評事情,注意可以發噱

之點,用來做微笑的資料,真是處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孫上尉》一篇裏,他將這種對付不好環境的好法子具體地描寫出。查克孫一貧如洗,卻無時不排闊架子,這樣子就將貧窮的苦惱全忘丟了。蘭姆說:“他(查克孫上尉)是個變戲法者,他布一層霧在你麵前 —你沒有時間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說‘請給我那個銀糖鉗’,實在排在你麵前隻有一個小匙,而且僅僅是鍍銀的。在你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錯誤之前,他又來擾亂你的思想,把一個茶鍋叫做茶甕,或者將凳子說做沙發。富人請你看他的家具,窮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磣東西;他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單單自己認他身邊一切東西全是好的,使你莫明其妙到底在茅屋裏看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他仿佛什麼都有樣子。他心中有好多財產。”

當他母親死後一個禮拜,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練成了一種習慣不把外界事情看重 —對這盲目的現在不滿意,我努力去得一種寬大的胸懷;這種胸懷支持我的精神。”他姊姊瘋好了,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決定在這塞滿了煩惱的劇,盡量得那可得到的瞬間的快樂。”他又說“我的箴言是‘隻要一些,就須滿足;心中卻希望能得到更多’”。我們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蘭姆快樂人世的精神。他既不是以鄙視一切快樂自雄的stoic,也不是沾沾自喜歌頌那卑鄙庸懦的滿足的人,他帶一副止血的靈藥,在荊棘上跳躍奔馳,享受這人生道上一切風光,他不鄙視人生,所以人生也始終愛撫他。所以處這使別人能夠碎心的情況之下,他居然天天現著笑臉,說他的雙關話,同朋友開開玩笑過去了。英國現在大批評家Agustine Birrell說:“蘭姆自己知道他的神經衰弱,同他免不了要受的可怕的一生挫折,他嚴重地拿零碎東西做他的躲難所,有意裝傻,免得過於興奮變成個瘋子了。”

他從二十一歲,以後經過千濤百浪,神經老是健全,這就是他

這種高明超達的生活術的成功。

蘭姆雖然使一雙特別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種事情,他的道德觀

念卻非常重。他用非常誠懇態度采取道德觀念,什麼事情一定要尋根到底赤裸裸地來審察,絕不容有絲毫偽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為他對道德態度是忠實,所以他又常主張我們有時應當取一種無道德態度,把道德觀念撇開一邊不管,自由地來品評藝術同生活。偽君子們對道德沒有真真情感,隻有一副架子,記著幾句口頭禪,無處不說他的套語,一時不肯放鬆將道德存起來,這是等於做賊心虛,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漢寡婦偏會說貞節一樣。

隻有自己問心無愧的人才敢有時放了道德的嚴肅麵孔,同大家痛快地毫無拘管地說笑。在他那《莎士比亞同時戲劇家評選》裏他說:“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無聊抹殺一切的道德觀念把戲中可讚美的熱烈情感排斥去盡了,一種清教徒式的感情遲鈍,一種傻子低能的老實漸漸盤繞我們胸中,將舊日戲劇作家給我們的強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氣勃勃的道德趕走了,……我們現在什麼都是虛偽的順從。”所以他愛看十八世紀幾個喜劇家Congreve,Farquhar Wycherley等描寫社會的喜劇。他曾說:“真理是非常寶貴的,所以我們不要亂用真理。”因為他寶貴道德,他才這麼不亂任用道德觀念,把它當作不值一句錢的東西亂花。蘭姆不怎麼尊重傳統道德觀念,他的觀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氣做去就是善,柔弱無能對付了事處處用盾牌的是惡,這話似乎有些言之過甚,不過實在是如此。我們讀蘭姆不覺得念查拉撒斯圖拉如此說地針針見血,那是因為蘭姆用他的詼諧同古怪的文體蓋住了好多驚人的意見。在他《兩種人類》那篇上,他讚美一個靠借錢為生,心地潔白的朋友。這位朋友豪爽英邁,天天東拉西借,壓根兒就沒有你我之分,有錢就用,用完再借,由蘭姆看起來他這種痛快情懷比個規規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謂英國第一批評家Hazlitt擊節歎賞的文章《戰太太對於紙牌的意見》,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筆墨說他這種做得痛快就是對的理論。他覺得叫花子非常高尚,

平常人都困在各種虛榮高低之內,惟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較之外,不

受什麼時髦禮節習慣的支配,赤條條無牽掛,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稱做“宇宙間惟一的自由人”。英國習慣每餐都要先感謝上帝,蘭姆想我們要感謝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可念也是個要感謝的事情,何必專限在飯前,再加上那時候饞涎三尺,那裏有心去謝恩,所食東西又是煮得講究,不是僅僅作維持生命用,謝上帝給我們奢侈縱我們口欲,確在是不大對的。所以他又用滑稽來主張廢止。他在《傻子日》裏說:“我從來沒有一個交誼長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帶幾分傻氣的,……心中一點傻氣都沒有的人,心裏必有一大堆比傻還壞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包括他的倫理觀念。蘭姆最怕拉長麵孔,說道德的,我們卻嚕嗦地說他的道德觀念,實在對不起他,還是趕快談別的罷。

法國十六世紀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說:“我想在這本書裏描寫這個簡單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說假話,弄巧計,因為我所寫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纖毫畢露地說出來,習慣允許我能夠坦白說到那裏,我就寫這自然的我到那地步。”蘭姆是Montaigne的嫡係作家。他文章裏十分之八九是說他自己,他老實地親信地告訴我們他怎麼樣不能了解音樂,他的常識是何等的缺乏,他多麼怕死,怕鬼,甚至於他怎樣怕自己會做賊偷公司的錢,他也毫不遮飾地說出。他曾說他的文章用不著序,因為序是作者同讀者對談,而他的文章在這個意義底下全是序。他談自己七零八雜事情所以能夠這麼娓娓動聽,那是靠著他能夠在說閑話時節,將他全性格透露出來,使我們看見真真的蘭姆。誰不願意聽別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話,何況講的人又是個和藹可親溫文忠厚的蘭姆。他外麵又假放好多筆名同杜撰的事,這不過一層薄霧,為的蘭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別號,這麼一反照,更顯出他那真摯誠懇的態度了。蘭姆最讚美懶惰,他曾說人類本來狀況是遊手好閑的,亞當墮落後才有所謂工作。他又說:“實在在一個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麼也不幹,次一等才是 —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

是個讚美懶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的《懶惰漢的辯詞》更妙得多,我們讀起來一個愛閑暇怕工作的蘭姆活現眼前。蘭姆著作不大多,最重要是那投稿給《倫敦雜誌》,借伊裏亞

Elia名字發表的絮語文五十餘篇,後來集做兩卷,就是現在通行的《伊裏亞小品文》(The Essays of Elia)同《伊裏亞小品文續編》(The Last Essays ofElia)。伊裏亞是南海公司一個意大利書記,蘭姆借他名字來發表,他的文體是模仿十七世紀Fuller,Browne同別的伊裏利伯時代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蘊藉。此外他編一本莎士比亞同時代戲劇作家選集,還加上批評,這本書關於十九世紀對伊利沙伯時代文學興趣之複燃,大有關係。他的批評,吉光片羽,字字珠璣,雖然隻有幾十頁,是一本重要文獻。他選這本書的目的,是將伊利沙伯時代人的道德觀念呈現在讀者麵前,所以他的選本一直到現在還是風行的。他還有批評莎士比亞悲劇同Hogarth的畫的文章。此外他同瑪利將莎士比亞劇編作散文古事,盡力保存原來精神。他對伊利沙伯朝文學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這本《莎氏樂府本事》,還能充滿了劇中所有的情調色彩,這是它能夠流行的原因。蘭姆做不少的詩同一兩編戲劇,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書信卻是英國書信文學中的傑作,其價值不下於Cowper Southey,Cray Fitzerald的書牘,他那種纏綿深情同靈敏心懷在那幾百封信裏表現得非常清楚。他好幾篇好文章《兩種人類》,《新同舊的教師》,《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信脫胎出來。他寫信給Southey說:“我從來沒有根據係統判斷事情,總是執著個體來理論。”這兩句話可以做他一切著作的注腳。

蘭姆傳以Ainger做得最好,Ainger說:他是個利己主義者 —但是一個沒有一點虛榮同自滿的利己主義者 —一個剝去了嫉妒同惡脾氣的利己主義者。這真是蘭姆一生最好的考語。近代專研究蘭姆,學蘭姆的文筆的Lucus說:“蘭姆重新建設生活,當他改建時節,把生活弄得尊嚴內容豐富起來了。”

十七年一月,北大西齋。

文學與人生

在普通當作教本用的文學概論批評原理這類書裏,開章明義常說文學是一麵反映人生最好的鏡子,由文學我們可以更明白地認識人生。編文學概論這種人的最大目的在於平妥無疵,所以他的話老是不生不死似是而非的,念他書的人也半信半疑,考試一過早把這些套話丟到九霄雲外了;因此這般作者居然能夠無損於人,有益於己地寫他那不冷不熱的文章。可是這兩句話卻特別有效力,凡是看過一本半冊文學概論的人都大聲地嚷著由文學裏我們可以特別明白地認識人生。言下之意自然是人在世界上所最應當注意的事情無過於認清人生,文學既是認識人生惟一的路子,那麼文學在各種學術裏麵自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學文學的人自然……這並不是念文學的人虛榮心特別重,那個學曆史的人不說人類思想行動不管古今中外全屬曆史範圍;那個研究哲學的學生不睥睨地說在人生根本問題未解決以前,宇宙神秘還是個大謎時節,一切思想行動都找不到根

據。法科學生說人是政治動物;想做醫生的說,生命是人最重要東西;體育家也忽然引起拉丁說健全的思想存在健全的身體裏。中國是農業國家這句老話是學農業的人的招牌,然而工業學校出身者又在旁微笑著說“現在是工業世界”。學地質的說沒有地球,安有我們。數學家說遠些把Protagoras抬出說數是宇宙的本質,講近些引起羅素數理哲學。就是溫良恭儉讓的國學先生們也說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就非跑到什麼《說文》戴東原書裏去過活不可。

與世無涉,誌於青雲的天文學者嘖嘖讚美宇宙的偉大,可憐地球的微小,人世上各種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孔德排起學術進化表來,把他所創設的社會學放在最高地位。拉提琴的人說音樂是人類精神的最高表現。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塊精神世界的地盤你爭我奪,誰也睜著眼睛說:“請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誰家之天下。”然而對這種事也用不著悲觀,風流文雅的王子不是在幾千年前說過“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可惜這種文力統一的夢始終不能實現,恐怕是永久不能實現。所以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罷。若使有學文學的夥計們說這是長他人意氣,滅自己威風,則隻有負荊謝罪,一個辦法;或者拉一個死鬼來挨罵。在Conrad自己認為最顯露地表現出他性格的書,《人生與文學》(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裏,他說:“文學的創造不過是人類動作的一部分,若使文學家不完全承認別的更顯明的動作的地位,他的著作是沒有價值的。這個條件,文學家, —特別在年青時節 —很常忘記,而傾向於將文學創造算做比人類一切別的創作的東西都高明。一大堆詩文有時固然可以發出神聖的光芒,但是在人類各種努力的總和中占不得什麼特別重要的位置。”Conrad雖然是個對於文學有狂熱的人,因為他是水手出身,沒有進過文學講堂,所以說話還保存些老舟子的直爽口吻。

文學到底同人生關係怎麼樣?文學能夠不能夠,絲毫畢露地映出人生來呢?大概有人會說浪漫派捕風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寶樓

台,癡人說夢,自然不能同實際人生發生關係。寫實派腳踏實地,

靠客觀的觀察,來描寫,自然是能夠把生活畫在紙上。但是天下實

在沒有比這個再錯的話。文學無非敘述人的精神經驗(述得確實不確實又是一個問題),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處飛翔的意誌也是構成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成份。夢雖然不是事實,然而總是我們做的夢,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天下不少遠望著星空,雖然走著的是泥濘道路的人,我們不能因為他滿身塵土,就否認他是愛慕閃閃星光的人。我們隻能說夢是與別東西不同,而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寫夢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寫人生的人。Hugo說過“你說詩人是在雲裏的,可是雷電也是在雲裏的。”世上沒有人否認雷電的存在,多半人卻把詩人的話,當做鏡花水月。當什麼聲音都沒有的深夜裏,清冷的月色照著曠野同山頭,獨在山腳下徘徊的人們免不了會可憐月亮的淒涼寂寞,望著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對於山穀是有特別情感的。這實是人們普通的情緒,在我們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Keats用他易感的心靈,把這情緒具體化利用希臘神話裏月亮同牧羊人愛情故事,歌詠成他第一首長詩Endymion。好多追蹤理想的人一生都在夢裏過去,他們的生活是夢的,所以隻有渺茫燦爛的文字才能表現出他們的生活。Wordsworth說他少時常感覺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開的整個,所以他有時要把牆摸一下,來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質的存在;普通人所認為虛無鄉,在另一班看來倒是惟一的實在。無論多麼實事求是抓著現在的人晚上也會做夢的。我們一生中一半光陰是做夢,而且還有白天也做夢的。浪漫派所寫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們卻偏說是無中生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我們雖然承認浪漫文學不是鏡裏自己生出來的影子,是反映外麵東西,我們對它照得精確不,卻大大懷疑。可是所謂寫實派又何曾是一點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個人情調雜在裏麵絕不會比浪漫作家少。曼殊斐兒的丈夫Middleton Murruy在他的《文體問題》(The Problem of Style)裏

說:“法國的寫實主義者無論怎樣拚命去壓下他自己的性格,還是

不得不表現出他的性格。隻要你真是個藝術家,你絕不能做一個沒有性格的文學藝術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個特別世界排在你眼前,寫實主義者也是用他的藝術不知不覺間將人生的一部分拿來放大著寫。讓我們揀三個藝術差不多,所寫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個寫實派健將Maupassant,Chekhov,Bennett來比較。Chekhov有俄國的Maupassant這個外號,Bennett在他《一個文學家的自傳》(The Truthalut an Auther)裏說他曾把Maupassant當作上帝一樣崇拜,他的傑作是讀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Vie)引起的。他們三個既然於文藝上有這麼深的關係,若使寫實文學真能超客觀地映出人生,那麼這三位文豪的著作應當有同樣的色調,可是細心地看他們的作品,就發現他們有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邊袖手旁觀,毫無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雖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卻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較地溫暖些,有時憐憫的眼淚也由這隔江觀火的世態旁觀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寫製陶的五鎮人物更是懷著滿腔熱血,不管是怎麼客觀地形容,烏托邦的思想不時還露出馬腳來。由此也可見寫實派絕不能脫開主觀的,所以三麵的鏡子,現出三個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說他們各表現出人生的一麵,然而當念他們書時節我們真真覺得整個人生是這麼一回事;他們自己也相信人生本相這樣子的。說了一大陣,最少總可證明文學這麵鏡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絲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麵。許多厭倦人生的人們,居然可以在文學裏找出一塊避難所來安慰,也是因為文學裏的人生同他們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緣故。

假設文學能夠誠實地映出人生,我們還是不容易由文學裏知道人生。紙上談兵無非是秀才造反。Tennyson有一首詩The Lady of Shalott很可以解釋這一點。詩裏說一個住在孤島之貴女,她天天織布,布機杼前麵安一個鏡,照出河岸上一切遊人旅客;她天天由鏡子看到島外的世界,孤單地將所看見的小女,武士,牧人,僧侶,

織進她的布裏。她不敢回頭直接去看,因為她聽到一個預言說她一

停著去賞玩河岸的風光,她一定會受罰。在月亮當頭時她由鏡裏看見一對新婚伴侶沿著河岸散步,她悲傷地說:“我對這些影子真覺得厭倦了。”在晴朗的清晨一個盔甲光輝奪目的武士騎著驕馬走過河旁,她不能自主地轉過對著鏡子走,去望一望。鏡子立刻碎了,她走到島旁,看見一個孤舟,在黃昏的時節她坐在舟上,任河水把她飄蕩去,口裏唱著哀歌慢慢地死了。Tennyson自己說他這詩是象征理想碰著現實的滅亡。她由鏡裏看人生,雖然是影像分明,總有些霧裏看花,一定要離開鏡子,走到窗旁,才嚐出人生真正的味道。文學最完美時候不過像這麵鏡子,可是人生到底是要我們自己到窗子向外一望才能明白的。有好多人我們不願見他們跟他們談天,可是書裏無論怎樣窮凶極惡,奸巧利詐的小人,我們卻看得津津有味,差不多舍不得同他們分離,仿佛老朋友一樣。讀Ohello的人對Lago的死,雖然心裏是高興的,一定有些惆悵,因為不能再看他弄詭計了。讀Dickens書,我記不清Oliver Twist,David Copperfield Nicholas Nickleby的性格,而慈幼院的女管事;Uriah Heep同Nicholas Nickleby的叔父是壞得有趣的人物,我們讀時,又恨他們,又愛看他們。但是若使真真在世界上碰見他們,我們真要避之惟恐不及。在莎士比亞以前流行英國的神話劇中,最受觀眾歡迎的是魔鬼,然而誰真見了魔鬼不會飛奔躲去。

文學同人生中間永久有一層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為對於人生太有興趣,不大去念文學書,或者也就是因為他不怎麼給文學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學影響,所以眼睛還是雪亮的,能夠看清人生的廬山真麵目。莎士比亞隻懂一些拉丁,希臘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確是看透人生的大文豪。Ben Joson博學廣覽,做戲曲時常常掉書袋,很以他自己的學問自雄,而他對人生的了解是絕比不上莎士比亞。Walter Scott天天打獵,招呼朋友,Washington Irvings奇怪

他那裏找到時間寫他那又多又長的小說,自然更談不上讀書,可

是誰敢說Scott沒有猜透人生的啞謎。Thackeray懷疑小說家不讀旁人做的小說,因茶點店夥計是愛吃飯而不喜歡茶點的。Stevenson在《給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裏說:“書是人生的沒有血肉的代替者”。醫學中一大個難關是不能知道人身體實在情形。我們隻能解剖死人,死人身裏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人身裏真真狀況是不能由解剖來知道的。人生是活人,文學不過可以算死人的肢體,Stevenson這句無意說的話剛剛合適可以應用到我們這個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裏麵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無非因為一時情感順筆寫去,來表現出他當時的心境,寫完也就算了,後來不再加什麼雕琢功夫。甚至於有些是想發財,才去幹文學的,莎士比亞就是個好例。他在倫敦編劇發財了,回到故鄉作富家翁,把什麼戲劇早已丟在字紙籃中了。所以現在教授學者們對於他劇本的文字要爭得頭破血流,也全因為他沒有把自己作品看得是個寶貝,好好保存著。他對人生太有趣味,對文學自然覺得是隔靴搔癢。就是Steele,Goldsmith也都是因為天天給這光怪陸離的人生迷住,高興地喝酒,賭錢,穿漂亮衣服,看一看他們身旁五花八門的生活,他們簡直沒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文法的錯誤也有,前後矛盾地方更多。他們是人生舞台上的健將,而不是文學的家奴。熱情的奔騰,辛酸的眼淚充滿了他們的字裏行間。但是文學的技巧,修辭的把戲他們是不去用的。雖然有時因為情感的關係文字個變非常動人。Browning對於人生也是有具體的了解,同強度的趣味,他的詩卻是一做完就不改的,隻求能夠把他那古怪的意思達到一些,別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詩念起來令人頭昏腦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釋他自己的詩,這老頭子自己也不懂了。總而言之,他們知道人生內容的複雜,文學表現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個人浸於人生之中,對文學的熱心趕不上他們對人生那種欣歡的同情。隻有那班不大同現實接觸,住在鄉下,過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們的心給一

個另外的世界鎖住,才會做文學的忠實信徒,把文學做一生的惟一

目的,始終在這朦朧境裏過活,他們的靈魂早已脫離這個世界到他

們自己織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與早年的Tennyson全帶了這種色彩。一定要對現實不大注意,被藝術迷惑了的人才會把文學看得這麼重要,由這點也可以看出文學同人生是怎樣地隔膜了。

以上隻說文學不是人生的鏡子,我們不容易由文學裏看清人生。王爾德卻說人生是文學的鏡子,我們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藝術的支配比藝術受人生的支配還大。但是王爾德的話以少引為妙,恐怕人家會拿個唯美主義者的招牌送來,而我現在衣紐上卻還沒有帶一朵凋謝的玫瑰花。並且他這種意思在《扯謊的退步》裏說得漂亮明白,用不著再來學舌。還是說些文學對著人生的影響罷。

法朗士說:“書籍是西方的鴉片”。這話真不錯,文學的麻醉能力的確不少,鴉片的影響是使人懶洋洋地,天天在幻想中糊塗地消磨去,什麼事情也不想幹。文學也是一樣地叫人把心擱在虛無縹緲間,看著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裏麵,有的心中懷個希望想去實現,然而想象的事總是不可捉摸的,自然無從實現,打算把夢變做事實也無非是在夢後繼續做些希望的夢罷!因此對於現實各種的需求減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軟弱下去了。憧憬地度過時光無時不在企求什麼東西似的,無時不是任一去不複的光陰偷偷地過去。為的是他已經在書裏嚐過人所不應當嚐的強度鹹酸苦甜各種味道,他對於現實隻覺乏味無聊,不值一顧。讀Romeo and Juliet後反不想做愛情的事,非常悲哀時節念些挽歌倒可以將你酸情安慰。讀Bacon的論文集時候,他那種教人怎樣能夠於政治上得到權力的話使人厭倦世俗的富貴。不管是為人生的文學也好,為藝術的文學也好,寫實派,神秘派,像征派,唯美派……文學裏的世界是比外麵的世界有味得多。隻要踏進一步,就免不了喜歡住在這趣味無窮的國土裏,漸漸地忘記了書外還有一個宇宙。本來真幹事的人不講話,口說蓮花的多半除嘴外沒有別的能力。天下最常講愛情者無過於文學

家,但是古往今來為愛情而犧牲生命的文學家,幾乎找不出來。

Turgeniev深深懂得念文學的青年光會說愛情,而不能夠心中真真地

燃起火來,就是點著,也不過是暫時的,所以在他的小說裏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說沒有給愛情弄得整夜睡不著。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來瞎想,不然想來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氣都化了。老年人所以萬念俱灰全在看事太透,青年人所會英氣勃勃,靠著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覺得靜默之妙,做了一篇讀起來音調雄壯的文章來讚美,這個矛盾地方不知道這位氣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沒有。理想同現實是兩個隔絕的世界,誰也不能夠同時候在這兩個地方住。荷馬詩裏說有一個島,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來,水手聽到迷醉了,不能不向這島駛去,忘記回家了。又說有一個地方出產一種蓮花,人聞到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鄉去,願意老在那裏滯著。這仙女同蓮花可以說都是文學象征。

還沒有涉世過僅僅由文學裏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會接觸免不了有些悲觀。好人壞人全沒有書裏寫的那麼有趣,到處是硬板板地單調無聊。然而當嚐盡人海波濤後,或者又回到文學,去找人生最後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懶時期文學也可以給他一種鼓舞,提醒他天下不隻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世界,使他不會對人性生了徹底的藐視。法朗士說若使世界上一切實情,我們都知道清楚,誰也不願意活著了。文學可以說是一層薄霧,蓋著人生,叫人看起不會太失望了。不管作家書裏所謂人生是不是真的,他們那種對人生的態度是值得讚美模仿的。我們讀文學是看他們的偉大精神,或者他們的看錯人生正是他們的好處,那麼我們也何妨跟他走錯呢,Marcus Aurelius的宇宙萬事先定論多數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堅忍質樸逆來順受而自得其樂的態度使他的冥想錄做許多人精神的指導同安慰。我們這樣所得到的大作家倫理的見解比僅為滿足好奇心計那種理智方麵的明白人生真相卻勝萬萬倍了。

十七年二月於北大西齋。

醉中夢話(二)

一、“才子佳人信有之”

才子佳人,是一句不時髦的老話。說來也可憐得很,自從“五四”以後,這四個字就漸漸倒黴起來,到現在是連受人攻擊的資格也失掉了。僥幸才子佳人這兩位寶貝卻並沒有滅亡,不過搖身一變,化作一對新時代的新人物:文學家和安琪兒。才子是那口裏說:“鍾情自在我輩”,能用彩筆做出相思曲和定情詩的文人。文學家是那在心弦上深深地印著她的倩影,口裏哼著我被愛神的箭傷了,筆下寫出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情詩的才子。至於佳人即是安琪兒,這事連小學生都知道了,用不著我來贅言。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昔日的才子和當今的文學家都是既能做出哀感頑豔的情詩,自己又是一個一往情深的多情種子。

我卻覺得人們沒有這麼萬能,“自然”好像總愛用分工的原則,有些人她給了一個嘴,口說蓮花。可是別無所能,什麼事情也不會幹,當然不會做個情感真摯的愛人,這就是昔日之才子,當今的文學家。真真幹事的人不說話,隻有那不能做事的孱弱先生才會袖著手大發牢騷。真真的愛人在快樂時節和情人拈花微笑,兩人靜默著;失戀時候,或者自殺,或者胡塗地每天混過去,或者到處瞎鬧,或者……但是絕沒有閑情逸致,搖著頭做出情詩來。人們總以為英國的拜倫,雪萊,濟慈是中國式的才子,又多情,又多才。我卻覺得拜倫是一個隻會擺那多情的臭架子的紈絝公子。雪萊隻是在理想界中憧憬著,根本就和現實世界沒有接觸,多次的結婚離婚無非是要表現出他敢於反抗社會庸俗的意見。濟慈隻想嚐遍人生各種的意味,他愛愛情,因為愛情可以給我們很大的刺激,內裏包含有鹹酸苦辣諸味,他何曾真愛他的愛人呢?最會做巧妙情詩的Robert Herrick,有一次做首坦白的自敘詩,題目是Upon Himself,中間有幾段,讓我抄下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