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3 / 3)

了,以前的純潔而天真的心是朽腐了!蓮姑成了寡婦,蕙姑天天被

丈夫毆打著,她們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地獄似的!藐姑呢,她不要嫁了,她的青春也傷破了!在他未和她們認識以前,她們的美麗與燦爛是怎樣的啊?人們誰都愛談她們三姊妹,似乎一談到她們,舌上就有甜味似的。那時她們所包含的未來的幸福是怎樣的啊?她們的希望,簡直同園丁的布置春天的花園一樣;放在她們的眼前,正是一座異樣快樂的天地。唉!於是一接觸他的手,就什麼都毀壞了!他簡直是一個魔鬼,吸收了她們的幸福和美麗,而報還她們以苦痛和罪惡!

這樣,他又想了一想;他低低的哭了。一邊,又向草地上睡了一息。

他決定,她們的人生是被他斷送了的,他要去追還她們,仍用他的手,設法的使她們快樂。

冷風吹著他的頭,頭痛得不堪,身體也發抖起來。於是他重又立起,徘徊了一息。東方幾乎要亮了。

第二天很早,他頭上裹著一紮白布,臉色蒼白的,一直向藐姑的家走去。她的家沒有一個人,門也沒有鎖,景象顯然是淒涼。於是他又向藐姑的房內闖進去,腳步很響。

藐姑還睡著,身上蓋著棉被,她並沒有動,也沒有向他看。頭發蓬亂的,精神很頹喪。她昨夜也整整哭了一夜,想盡了她的人生所有的灰色,但勇氣使她這樣做,她還是榮耀的。他呆立在她的麵前,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藐姑止不住,向他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他慢慢的說:“請你恕我,恕我一切的過去。我要同你商量以後正當的事,你必得好好地答我。”

“答你做什麼呢?”

她怒氣的。他萎弱的說:“你必得答我,我昨夜思量了一夜,我非如此做不可。”

“你一定要娶我麼?你又來使我受和我姊姊的同樣苦痛麼?”

她說。同時在床上坐起來。他答:“不,並不是。”“你還想怎樣做?”他也坐下床邊,眼瞧住她說:“我要娶你的大姊。”“什麼呀?”她十分驚駭的。他又說一句:“我要娶你的大姊。”“你以為我的大姊還和以前一樣美麗麼?你昏了!”“不,無論美麗不美麗,我現在還是愛她。我當使用我的力

量,叫你的大姊立刻和那家脫離關係。以後用我的手保護她,使她

快樂。”“你不知道我的大姊已經老了麼?”“沒有關係,在我未死以前,她還應該得到快樂的。”他悲哀的說了,兩人沉默一息。一時,他又說:“我也要使你

的二姊和那位暴虐的工人離婚。”“做什麼?”藐姑突然又驚駭了。他冷冷的說:“自然也是這樣。”“怎樣呢?”“我娶她。”“你也娶我的二姊?”“是的,以後我也盡心對待她,使她快樂。”藐姑冷笑了一笑說:“你可以醒了!你不要再住在夢裏了!

你為什麼我的姊姊以前等你迎娶的時候,你連影子都沒有了,現在卻要來娶她們?你或想她們還和以前一樣,對你實說罷,她們都老了,醜了,她們也再不會愛你,她們隻有怨你,痛恨你,詛咒你!”

他冷淡的接著說:“我隻要使她們快樂,我去追回她們的幸福。事實已經布置好要這樣做了,藐姑,請你即速差一個人去,請你的兩位姊姊,來,我們先商量一下,究竟願意不願意離婚。”

“你有這樣的力量麼?你能使我的姊姊離婚就離婚麼?”

“我有的。”

“恐怕姊姊未必願意嫁給你!”

“等待以後再說罷。總之,我這幾年來,已有一萬元錢的積蓄,我當分給你們三姊妹。”

“我不要你的,我發誓不要你的!”

房內靜止了一息,他又說:“藐姑,你為什麼這樣說呢?你為什麼如此怒氣對我?事實已叫我如此做,非如此做不可了。人生是為快樂而人生的,莫非你們三姊妹就忍受苦痛到死麼?你們以吃苦為人生的真義麼?要吃苦,也不該吃這樣的苦,這是由別人的指頭上隨意施給你們的。藐姑,你仔細想一想,有你的勇敢和意誌,你應得幸福的報酬的。”息一息又說,“我呢,這是我的錯誤。我因為要求自己的快樂,竟把別人的快樂拿來斷送了。現在,我想做一做,竭力使你的姊姊們快樂,願意自己成了一位奴隸。你懂得我的意思麼?我娶了你的離婚後的兩位姊姊,我的名譽恐怕從此不能收拾了,但我不管,我曾經要娶她過的,現在就非娶她不可。事實如此,我們也不必說空話了。”

說完,他垂下頭去。她說:“我不相信你的話,恐怕姊姊們也不相信你的話了。你自想,你四年前的態度比今日如何?你一離開我們,你就沒有心思了。我的姊姊是願意離婚,但不願再上你的當。離了婚,你就不會把她們拋掉麼?誰相信你!”

他搖一搖頭又說:“藐姑,請你不要如此盛氣罷!你相信我,趕快叫你的兩個姊姊來,我當以我的財產擔保你們。我鏽了的心,昨夜磨了一夜,請你照一照罷。”

他苦痛的用手托一托她的頰,她也隨即轉過臉來,兩人仔細地對看著。

十五

三星期以後,蓮姑和蕙姑的脫離夫家的手續完全辦好。當然,

因為他使用了他的勢力,法庭立刻判決了!一麵又拿出兩百元的錢來還給她們的夫家,好像贖身一樣,夫家也滿足,事情非常容易的辦了。這期間,縣長與師長們,卻代他愁眉,奇怪,幾次向他說,“給她們兩百元錢就是;為你著想,還是不判決離婚好些。”而他卻堅執的說,“為我著想,還是判決離婚為是,金錢是不能贖我良心的苦痛的。”

現在是一切手續辦好的下午,在他的公館內的一間陳設華麗的房內,坐著他和蓮姑三姊妹。她們都穿著舊的飛上灰塵的衣服,態度冷淡而淒涼,精神也用的疲乏了似的。一副對於人生有些厭倦,從她們的過程中已經飽嚐了苦味的景象,是很濃厚地從她們的臉上反映出來。年最大的一位,就是蓮姑,這時坐在房角一把椅上,顯然似一位中年婦人了。美麗消退了,臉上不再有彩霞般粉紅的顏色,她的臉皮灰白而粗厚的,兩邊兩塊顴骨露出來,兩頰成了兩個窩。眼睛特別的圓大,可是炯炯的光裏,含著前途的蒼茫之色,不再有迷人的閃爍了。坐在旁邊較小的一位是蕙姑,她很似做苦工的女工似的。臉比前瘦長了,下巴尖下來,額角高上去。兩眼也深沉的,似乎沒有快樂,從此可以瞧著了。藐姑坐在她們對麵的沙發上,也異常憔悴,好像病了許久一般。臉比她的姊姊們還青白,完全沒有在她年齡應得的光彩。她們沒有一句話,沉思著,似從她們的眼前,一直想到極遼遠無境界的天邊。

在她們的前麵的一張桌上,放著一隻銀質的獎章,一隻金質的戒指。它們都沒有光彩,似埋葬在地底許多年了一樣。

他坐在桌子的對麵,房的中央。兩手支著下巴靠在桌麵上,似乎一切思路都阻塞了,簡直想不出什麼來一樣。他隻有微微的自己覺著,他似乎是個過去時代的浪漫派的英雄。於是他慢慢的苦笑起來。隨即,他抬頭向蓮姑問:“依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蓮姑也抬頭苦笑的答:“假如你還有一分真情對我的時候,請

你送我到庵裏做尼姑去。”

他又低下頭去,一息,又抬起來,向蕙姑問:“依你的意思要

怎樣呢?”蕙姑也抬頭淒慘的答:“假如你還有一分真情對我的時候,請你送我到工廠做女工去。”這樣,他又靜默了一息,向藐姑問:“那末,你告訴我,你的意思要怎樣呢?”藐姑目光閃閃的答:“我不想怎樣,除出被男人侮辱的事以

外,什麼都會做,我跟我的兩位姊姊。”接著,他搖搖頭說:“我不是這樣想,我不是這樣想。”於是他又站起來,用手去撥一撥戒指和獎章,吐了一口氣,在

房內愁眉的徘徊起來。

劊子手的故事

“當然!我未殺過頭以前,呀,這是天下第一樁殘酷的事,可怕呀!可怕呀!和你們現在想的一樣。——實在——”

一個黑胖禿頭,裸著上身的漢子,高聲自得地說,一邊大喝了一口酒。——這是第三斤酒了。人們圍著他,挨滿了這一間小酒店,有的坐,有的立,有的靠著櫃台,有的皺著眉,有的露著齒,有的……豎起他們的耳朵靜聽著殺人的故事。

店之外,就是酷熱的夏天午後。陽光用它最刻毒暴忿的眼看著人間。

那漢子又喝了一口酒,晃一晃兩顆變紅的眼珠。放輕喉嚨續道:“實在,你們不要當作大事看,殺下一個人的頭,是毫沒什麼的!而且容易,容易,比殺一隻老鴨容易。”

接著又大喝一口酒。很像這喝口酒是他講話裏的換氣,和樂譜裏畫上“V”符號相似。

“殺一隻母雞,你們有經驗的,掙紮的很;假如割不斷它的血

管,更不得了,嚇死小孩,嚇死女子,明明死了,會立起來追人,呀!殺鴨是不是常常碰到這樣的?殺人呢,斷沒有這種禍,斷沒有什麼的,隻要你刀快,在他後背頸一拍,他頭立刻會伸直,一揮,沒有不算數的!頭一伸直,頭骨更脆了,刀去,是和削嫩筍一樣,僅僅費些敲碎泥罐的力,這頭就會‘噗!’應聲跌下。所以‘殺頭要拍後背頸’是劊子手的秘訣!”

一邊又大喝了一口酒,一邊叫道:“再打半斤罷。”

又晃一晃兩顆變紅的眼珠,揚揚自得地說道:“有一回,是我殺頭最出奇得意的一回,聽呀,那個強盜呢,也是好漢,身體和豬一樣肥,項頸幾乎似吊桶。臨上法場的時候,他托我,‘大哥!做做好些。’我說,‘磨了三天刀,怎樣?’他臉色一點不變答,‘好!你手腕不可鬆,這是第一!’臨殺了,我刀方去,我又在他後頸一拍,——實在他自己已伸很直了,不用我拍,我戲他說,‘不酸麼?要涼快,還……’他強聲喝,‘快來!’但說時遲,那時快,他‘快’字剛叫出,我立刻一刀去,他頭立刻在三步之前,還說‘來!’人們看呆了,而更呆,是我的刀上,一點血也沒有,一點血也沒有!以後,頑皮的孩子在我背後喊,‘殺人不見血,下世變蟲子蟲子!’我一些覺不到什麼,這豈不是和遊戲一樣!”

一邊又連著喝了幾口酒。

一班聽眾,個個在熱裏打寒,全身浮上一種怕,汗珠在他們額上更湧出來。屋裏全是酒氣和熱氣,但他們仍不走開,好似他們對他是一個鐵籠裏的猛獸,他愈喊,人們愈願跑去看。

這時,立著有一個黃瘦的中年人,他們說他“內功拳”很有研究的,開口問道,——因這時沒一個人敢同他說話。

“你沒有一刀殺不落頭,要好幾刀才殺落的事麼?”

“有呀,碰到一回。那真苦死我焉!就是殺那個老紅,老紅強

盜,不知怎樣,臂膀不靈,刀去好似碰著釘子一般,隻進了半個,

嚇死人,嚇死人,他立刻手腳亂舞起來,盡力掙紮起來,口裏吐出血來,以後知道他痛到咬碎舌頭!眼珠也裂了,掛出來,全身立刻變作烤茄一般青,呀,要奪我刀了!我的弟兄,都預備著槍,但我奮起生平的力,一砍,再一砍,他大叫了一聲,於是頭落地了!看的人個個逃,有幾個幾乎死去!呀,我以後也好幾夜夢老紅和我作對,但總覺得沒有什麼。做人有什麼呢?”

末句他加重地說。好似人生的意義,就是殺人的遊戲。一邊又喝了一口酒。靜寂了幾秒鍾。那個黃瘦的人又問道,——他問時眼斜斜地向

人們瞧了一瞧,好似很凶惡有理由一般。“你究竟怎樣殺第一個人?”“呀!難說,難說!”一邊他又在喝酒,但酒已完了。“再打半斤麼?”店主人問。“也好。”他說。一邊搖了兩搖頭,好似打劃什麼似的。一邊用了一條發汗臭的

手巾,揩一揩臉上和身上的汗。酒打來了,他又大喝了一口。“你們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一個人會殺起人來。——這

其間很似有定數般的!”他又止住,一回又立起來,用扇子扇了扇屁股,又重坐下。“閻羅叫我殺人,我逃不了不殺人,否則,第一案子為什麼會

發生呢?哈,有趣!”他們仍是一聲不響聽著。雖則臉上所表出的悲樂不同,卻同一的汗珠掛在額上。

“想一想你們不知道麼?——宣統三年的三月裏,金臣川老爺的第四個姨太太和他第一個兒子,是不是忽然同死的麼?雖則有謠言,死得太奇怪,人疑是臣川老爺謀害的,他們二人生前很相好,死後也同葬一塊,怎樣沒有可疑的痕跡呢?但誰知啊!天!現在我

說罷,是我殺死的!正是正三月初三夜半更!閻羅簿上注定的,一

個24歲的少爺,一個22歲的姨太太,花一對的人,做我開鋒的刀下鬼了!”

他們又一齊起悚起來。而他又大喝了一口酒續說道,“那夜火神廟的戲,正演的熱鬧。我因為沒有去看戲,坐在殺人老鄭的家裏,——他去看戲了。我想走,而臣川老爺氣死急死地跳進門,一手撚著一盞燈籠,一見我,立刻一手撚著我,拉我出去。他認錯我是老鄭了,就將這筆要殺人的生意,重重地交托我,使我推辭不得,說也奇怪,我一個從來沒殺過人的人,突然聽了十來句的話,說有200元錢,‘殺人的狠’就立刻會衝上心來!當時呢,他隻說一仆一婢,想謀害他,他並沒說是兒子和妾。我呢,就會拿了刀,立刻喝了半斤燒酒,什麼也沒有了,不想了,不怕了,好似現在一樣,一個殺人的老手。算命先生說我那時有地煞星照到,真一點不錯。當殺了以後,也到各處流離了一月,也有些搗鬼的樣子。現在想起,一些沒有什麼!殺人是一些沒有什麼的事情,簡直和玩一樣。否則,我看殺人和你們現在一樣,殺一個強盜是2元錢,前清倒還有4元——你們會幹麼?”

個個驚駭了!沒一個人敢說一句話。一刻以後,還是那個黃瘦的人問了一句。

“你看殺人時的人,不是人麼?”

“什麼人不人,”一邊接連地喝完了酒,付了錢,打算走了,續說道:“和豬羊差不多的。”

他去了。

他們嘩然說起來了。有的說金臣川用心太黑,殺了兒妾,且教一個從未殺過人的人,去走上殺人的路,所以背生毒瘡而死。有的說這種人是地煞星,良心鐵換的,下世一定要變蟲子蟲子。而那黃瘦的人卻慢慢地說:“當殺人是件遊戲,世界是沒法變善了!”

1925年7月30日

一個春天的午後

這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的潑辣是毫無情麵地激動著上帝底兒女們。人類底隱約的心被蠕動了,萌芽了,似不能忍製的匍匐青草地下底毒蠍一樣。

緊張而凶惡的空氣中,氣喘著他和她二人,在一間寬闊的書房般陳設的房內。陽光還是照著滿地的和使人踏著軟軟的地毯一樣。

她在他底眼裏,當然是一位可憐的無依的姑娘,20歲而智識又僅僅有限的弱女子。現在,他是用人類底同情心來保護她生活下去,尊重她底不可預卜的前途,還希望由他底手間接地遞給她以無量的幸福。而她的看他呢?他是一位完全有學問的可信托的“先生”,而且有了妻和子的“男子”;雖則年齡告訴她他也還正在青春的階段上留宿,但總是一位可尊敬的幾乎等於偶像一般的“人”了。

這時女用人送進一封信來,他接過一看就交給她,——兩人是背麵坐著做事的——一邊微笑地向她說:“你底,不知是誰寫的。

我希望在這裏麵封著愛你的高貴而真摯的心。”“我也還有信麼?——先生不要說笑話罷。”她歡欣地一笑,信底封口就被剪刀裁開了。但她讀這信是完全苦痛的,糾葛好似突來的火焰,焚燒著她底

心屋,她氣憤,暴怒,而且哭泣了。“怎麼一回事?”他不能不停筆,由狐疑而奇怪地問她。“先生,我們女子生來就應該被人欺侮的麼?我不願愛他,也

值得別人來罵我沒人格麼?男子永遠想做女子底父親麼?”她隨即將信一條一條地撕作紛片;他一時默然。他跟她同移坐到床邊,她底淚在她底眼角上,他將他底手帕遞

給她,同時說:“拭了罷,算她來了一張白紙就完了。為這一點小事要流淚,你底前途的淚要用蓄水池蓄著才好。一笑置之,介意他犯不著。”

“先生,他罵我住在你家裏是墮落的行為,同時又罵我底批評熙是我墮落後的事實表現。我亦何曾批評熙,不過是說:我和他是不會發生愛情的,請他以後不要片麵的再給我以肉麻的信。這就算沒人格嗎?一定要依他以前所說,這個春天搬到熙底家裏去住,——去補習——他說熙底家裏房子大,人口多;莫非住在房子大的人們底家裏,就保持得人格了麼?他又不是我底父親,不聽他底話就沒有人格?——先生,我氣極了!”

“隨他去說罷,你真還是一個孩子。”“先生,我一定要寫信去責問他,他所說的可是負責任的話!”“隨他說去罷,是毫無意思的。”他蹙著眉似心內受著疼痛地

說。“不肯,”他扭一扭身子,“這關係我底人格,也關係你底的!”一邊垂下她底頭。

“先拭了淚罷;朋友們偶一來看見,以為我和你鬥嘴了,不好

意思的。”他仍遞過手帕去。她向他橫瞧一眼,受過手帕,沒心思地拭了一拭眼淚。淚還在她底眼角上,第二場的淚了;胸膛一起一伏地緊緊呼吸

著,低頭坐在他底前麵。 ——因為她和我同住,別人就罵她沒人格,我是吞人的狼麼?——他深深地回味到這幾句話底意義上來了。——現在,她豈不是坐在我底前麵麼?而且妻已帶了孩子到娘

家去了。這樣他突然地呼吸急迫起來,一邊更苦痛地默默地沉思起來。他底眼望著窗外的青天,他底心想著一種人類底神秘的關係,

普遍的,有力的。什麼呢?他不能明顯地說出來。總之,他提著筆,呆著,許久沒有寫下一個字。

她當然也覺察出這種滋味的盈溢了,空氣似溫香的溫泉一般漾滌著她底周身。她抬起她剛落下的淚眼向他問:“先生,這封信也妨害了你麼?”

“我是毫不介意的。”他無心的眼不瞬地答。“那你為什麼這樣呢?”“什麼?”他微笑,同時眼注視著她。“你,你,你無聊罷?”她訥訥地說不出地問了。“我思我底謎,請你演你底代數題目罷!”他語氣嚴厲地,好

似理性囑咐他應這樣的回答。但她底代數題目演的沒有一題對的,完全錯了,完全錯了!在第一行底X3方到第二行會寫作3X;25Y乘上12會等於30Y。

他微皺著眉說:“25乘2已經是50了,現在乘12,倒反隻30了麼?”“嗬,先生,落掉一個圈了!”

她大笑起來。

“你底心呢?我要打你底手心。”

她底臉很紅,同時他將她底手握住很緊。兩人默默半分鍾,同時兩人聽著各人底心底跳動。

“不要算了罷,我們隨便談一回好了。”

“你也不做事麼?”

“我似乎也無心做事了。”

南風從窗外吹進來;春天底溫存與滋味同時就帶進來,美麗底火焰燒著各人底臉孔,火焰底力也激蕩著各人底心內。這時他向她問:“你究竟怎樣呢?”

“我倒一點沒有什麼,”她表麵冷淡地答,“也因我不想起,前途,希望,一點不想起。假如一想起,我還能坐的安定麼?東海早已是我底歸宿處了!現在,先生是不會吝惜我底一口飯的,我覺得非常快樂。我在先生底翼下受各種的指導,過著和平而有進步的時間,我幸福極了。”

“假如我底生活眼前沒有變化,那麼你可以坐在這裏等待你心愛的人到來牽你走出這門外。萬一我底生活變動了,——因為我現在的地位有動搖的傾向,那麼你也再跟我回到鄉下去住不成麼?”靜默一息,又說,“不要悲傷,我們應討論點事實問題,”不要為感情的衝激將事實抹煞了。我,終究是你底先生,在先生這一點的力量上,我是可以絕對幫助於你的;不過你底,你也不需要你底愛麼?”

她立刻睜大眼睛,氣餒地叫:“先生!”

“什麼?”

“你按一按我底胸罷!我全身感到沸騰了!”接著,她眼珠迸裂的忿恨地叫:“什麼是愛!還有什麼是愛!除了先生對於我!”

她將她底頭緊靠在他底肩膀上,氣幾乎塞住呼不出來。他一手摟著她底頭一手壓在她底胸上。但這是無力來製止她底苦痛。

他從她底頭發起,眼光一直從眼,鼻子,口,溜下去,經過他

底手放著的胸部,到腿,到兩腳。他覺得無論如何,她底美麗是令人心醉的。——但他能愛這心醉的美麗麼?或者,隻要他那時向她說一句“我領受你”,同時輕輕地向她底腰肢一摟,她底無力的綿羊似的一切,就會立刻供獻給他了。但他是絕對沒有理由可做她底愛人,也再沒有權利可收受她底愛而使未來底苦痛來譴責他們了。

“那麼怎樣下去呢?”他暗暗地自問,“莫非我利用這個機會

來欺負她一回麼?呀,就應該將她底前途看得明白!”她還是沉思地伏在他底肩膀上,將蛻化了一般,一動沒有動。“我當從此看出人類底理性來。也當從此看出我自己底理想與

尊嚴來。莫非我尊重少女底青春,是弱者底行為不成麼?還是舊傳統底遺害使我不能解放的呢?哼,哼,完全不是!她現在是有被我侵奪的可能;在這可能中我卻估計著她神聖的青春底價值,同自己底人格的色彩來!”

這樣,他推動她底肩,慢慢地說:“妹妹,我想出去走一回,你繼續演習數題罷。”於是她沒精打采地走到她那把椅邊去。

“先生,你到那裏去呢?”

“你去嗎?我們同去散步一回。”

“我不去,我似乎很無力。”

“鼓起一點勇氣來,不要這樣柔弱罷。你們女子都是被這種

弱弄糟糕的!”“你有些忿怒麼?”“不,我為什麼忿怒?我不過自己覺得此刻有些無聊。”“那麼你去散步一回很好。”“又不想去。”“為什麼?”

“獨自一人去散步也是無聊的。”

“師母又走了。”她似妒忌而譏笑地說。

“你說什麼話?我從來有和她同去散步過一回麼?”

這樣兩人又深深地陷入於荒涼的國土中了。房內底空氣是更緊張的異常。一種不能宣泄的春情之毒焰,在他底身內身外延燒著。

這時,他就從寫字台上無心地拿來一張剃刀片,他恨恨地將它啪的一聲折作兩段了。他似要從各方麵找尋發泄他底忿激的路,但他底忿激卻仍從各方麵向他緊逼攏來。

他一邊將斷刀片在手掌上往還地刮,一邊想起了他底妻!“但眼前是一位處女,一位完全純潔的處女!”他想,他立刻心腸如絞索地,萬重的罪惡加在他頭上一樣,隨

手,他用力將斷刀片向手掌上深深地一割,一條約一寸長的裂痕,

就神速地噴出血來了!他兩眼不瞬地注視著這血。“先生,怎麼?”她驚急地問,跑近他。他似從睡夢中醒回來一樣,苦笑著臉答道:“我玩出血來

了。”

滿手是血的手捧在她底兩手內。血湧著不止,由她底手指間溜下,涔涔地滴在地上。她倉皇地不知所措,隻不住地向他問:“痛麼?痛麼?”

他苦笑地說:“你也割它一下罷!究竟痛否?”一息又自語的。“這血真美麗呀!無窮的美麗呀!有誰知道這美麗是值多少價值呢!”她用橡皮膏與綁布捆著他底手,捆的像鑼槌一樣。疲倦而苦笑地睡著。地板上的血是斑斑的。陽光依舊潑辣的,春之毒氣仍向人間到處的飄流。但在這座房內,血已經洗得它們寬馳,倦息,而冰冷了。

1928年8月

V之環行

每餐晚飯後,V必定從他的寓所D西一弄出來,繞過東M路轉彎,兜一個圈子回來。

這個圈子約一千數百步,假如走的快,不消五分鍾就夠了,但V卻費了30分鍾,才是他滿足的需要的時間。從6時10分左右出來,到6時40分左右返寓,——這已成了他的習慣與規則了。

表麵的理由是飯後散步。

他走的慢極了。低下頭,長頭發披到兩耳及肩,兩手放在背後,長衫隻長到膝蓋,而褲腳倒拖到皮鞋後跟,似蔽蓋他的破襪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好像十分無心,又像十分有力的。體態有些飄然,又有些莊重。這樣,同寓的人叫他哲學家;現在又叫他為詩人了。

兜全個圈子,他都用這個沉思的綿密的垂頭的態度,惟有這三處,他不能不變動一下樣子了。

東M路的轉角處,有一家小糖食店。管理這店的是一位頭發

斑白的老婆婆,年紀約60歲以外。她是非常地和氣,對什麼顧客都是語輕輕地微笑著。V有飯後吃幾塊糖的習慣,因此,當他繞到這裏的時候,他就向這小店買了八枚銅子的四塊糖。V是不喜歡說話的,他買糖的時候也隻用指在糖瓶內一指。而這位聰明的老婆婆,卻見他買過三次以後,就認識主顧了。見V走來,她就笑迎著,用她落了齒的下巴向上鉤,一邊揭開糖瓶的玻璃蓋,任這位冷靜的顧客拿取。這個買賣是非常公平的,順利的,有意思的,而且準時刻板的。

不過在V的散步中,算個第一回的擾亂他的腳步罷了。

再北過去有一家煙紙店。這已是冷靜偏僻的街道了,而這煙紙店裏的一位中年商人,卻時刻忙碌著,好像生意是非常的興隆似的。V的準時的踏過門口,必定抬起頭來向店內的紅色電燈光下看一看這位臉色天天在轉換的商人。——看他有時坐在賬桌前把著算盤子算賬,統計他一天的收入,樣子是像煞有介事,非常嚴重而剝削地。他在算盤上加上一個子,就好像在他全部的人生上加上一分幸福的保障似的。而有時則愁容滿臉,呶呶不休,大概對他的一位白臉的小學生潑了火油或賣進鉛角的反應。手指著這樣,又指著那樣,好像命令這位小學生要在三分鍾以內,什麼都要收拾的成就了一樣。而有時則見他怡然地泰然地坐在櫃台前麵的一把高椅上,一手放在靠背後,一手執著紙煙,紙煙的煙在他的耳根繚繞著。臉色也潤滑微紅,眉眼間真顯出生命已經滿足而所得了的顏色。V這時,必定抬冷眼看一看他,心想:“他是一位王呀;他自以為是一位店國之王呀!生命在他再也沒有問題了。”

但煙紙店的門口經過是很快的,他也隨手仍垂下頭去了。

於是他行到西一弄對過後麵的X裏了。這是他最願意走過的一塊地,好像環行全世界的旅行家定要經過羅馬似的。他無意間

被牽動了,引誘了,使他飯後的散步成為不斷的,準確的,心願

的,實際說一句,或者就是這個力駕馭著他罷了。當他走到這X裏的時候,一定有三位美麗的小姑娘,和一位清秀的小弟弟在裏口遊戲著,歌唱或嬉笑的,——四對小手對拍著,四個小臉對看著呢!三位小姑娘,一位約16歲,她的胸前已經懷著兩朵可愛的繡球花。一位約13歲,她常穿著紅色的半身的長衫,露著她的兩腿和小腳。一位約10歲,是一位很肥白的小囡,臉,身小,兩臂,都似天鵝絨裹在裏麵似的。小弟弟約14歲,學生裝,革履,十分英俊活潑,這樣,V很像鴉片上癮一般對她們起了興奮了。他停止了兩足,看她們在門前活動,她們好似花園中小朵的玫瑰,她們也似動物園內的伶俐的金絲雀。她們的唱歌的聲音,震動著V的心弦起一種溫柔愉美的跳躍;她們的遊戲的姿態,竟在V的眼內作起春天的爍動了。當初,V和她們還不過是過客的偶視,以後,也由注意到了互相微笑了。於是V之散步到此,不能不作一個目的的表示,他的頭微斜了一斜,慧光之眼輕輕做笑了一笑。

這樣的環行,從開始,一天,二天,……竟一月,二月,經過三個月了。除有一次大風雨,將這個黃昏完全吞落去以外,V從沒有間斷過一天。

但是奇跡與哲理開始發現了。三四輛救火車停止在那家煙紙店的門首,噴水管猛力地向店內注

射。這家煙紙店的一切貨物,就被火神劫取光了,僅留一間店麵。“這位店國之王呀,又不知怎樣地改變他命運的意向了!”V想。事實是實在的,從此,這位商人就沒有昂然地自得的態

度,他不過皺著眉,在燈下櫃前呆立罷了!繼之,那位糖食店的老婆婆不見了。糖幾次由別人的手遞給

他,V很不樂意地接受過來。以後無法的問。你們這位老婆婆那裏去了?”“唉,先生,她死了!”“死了?”V大駭。“是,她算是過去了!”

店內的人答。V就沉思起來。從此也就不再吃他的糖。

這樣,V沉思的低頭的散步,更低頭而沉思了。“命運”,“生死”,這是偶然的麼?在V的心內縈環著,來代替微笑的買糖與抬頭冷眼之一看了。

但環行還是環行的,不過提早十分鍾回寓罷了。

最近的不久,一天不見了X裏口的三位小姑娘了,第2天也不見,第3天,第4天,一星期到了,小弟弟小姑娘們,她們是天使一般,杳無影蹤的飛呀,飛呀,不知飛到何處去了!V走過她們的裏口,隻回想四個活潑可愛的影子,在他腦內,也在門前空空地閃動罷了。

如此,V的環行之願完全消失了。變做沙漠上的旅行,冰冷的,孤寂的。勉強支持著盼望過半月以後,一天,他回寓向他的同伴們說:

“我要搬家了。”“為什麼?哲學家。”一位奇怪的問。“住不下去,我要搬家了。”V的語氣是淒涼的。於是又一位追問:“那為什麼呀?詩人。”“總之,”V答,“變故不絕地來,環境改更了,我的思路也

斷了!”“什麼意思呀?”“命運,死生,迅速的變遷——過分擾亂了我的心曲。”“又是什麼一回事?你是一位哲學家,這些念頭是會隨著你搬

到那裏去的。”“不,我無心在這裏住下去了。被困在這個不是書本上範圍內

的問題中,我苦痛極了。”朋友們默然。V的環行,就到此終結。

1928年8月30日

會.合

阿翠是鳳翔裏著名的私娼。在她的房內,有一位身體肥胖的男子,年約四十歲,穿著綢的馬褂與緞的長袍,昂然挺著他的胸腹,坐在一把安樂椅上吸著雪茄煙。煙氣一口口的從他的口裏噴出來,一圈圈的上升,成一種青色的雲霧的樣子。一邊他心裏這麼計算:“我又兼了多個差使,正薪雖然不過每月多了130元,然而額外的進款,至少八九倍正薪總有的,哈,哈,哈。”

一邊他又在房內大聲的叫:“阿翠!阿翠!”隨即,一位十八九歲的美貌的姑娘跳進來,她嫋著身子,叫一聲老爺。“你在那兒?”他問著,吸了一口煙,驕傲的樣子,“我想將

麻布巷那座房子買來怎樣?”她跳到他的膝上,撒嬌的說:“買它來,王老爺,買它來。”他一邊就眼眯細的將香煙塞在她的口內,好像不許她再說似

的。一邊用手摸到她的腿上。

突然,門口出現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一身漂亮的西裝,立著。王老爺一眼看見便發呆了,兩人一動也不動,各用眼睛釘一般彼此釘視著。王老爺的心動蕩的想:“這人就是李——,做什麼?……莫非來報仇嗎?……”

阿翠趕緊跳到青年的前麵,叫道:“李少爺,進來,這位就是王老爺,現在政府裏做大官,都是自己人呢。”

同時又轉過臉向王老爺說:“王老爺,李少爺是革命家,從前是黨員,現在是委員,也是大官呢。”

王老爺馬上立起來,同他打一個招呼,說:“李先生,你怎會到這裏呢?”

“怎會到這裏?我正要問你,你還能捉我去嗎?哼!”那青年又驚詫,又憤怒,惡聲地反問。

王老爺和氣起來,近於謙卑的說:“是,是,是,李同誌,請坐,請坐。這裏又香又暖,我們坐坐談談罷。過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抱著一肚子舊仇新恨的李少爺,憤憤地在一隻沙發上坐了下來。王老爺獻一支香煙給他,阿翠馬上忙著劃火柴,給他點著。王老爺自己也換了一支香煙,兩人對坐著吸起來。阿翠左右為人難,站了一忽兒,便溜了出去了。房間內陷入一種沉默而帶著嚴肅的狀態。

李少爺低著頭,皺著眉,他回想起一年前,他被軍閥捉去,現在眼前的人,便是當時軍閥手下的走狗,要槍斃他的人。李少爺抬起眼來向他狠狠地注視了一眼,看見他現在是滿臉笑容了,但是當時呀,當他在法庭上審問他時呀,他的相貌是那麼的凶,他的聲氣是那麼的惡!他一點也不容情,一定要判決槍斃他,他站在堂下在絕望中是多麼的苦。……

李少爺想到這裏,一股憤恨不平之氣從他的心底湧起來,他把

剩下的半截香煙狠狠地擲到痰盂裏去。王老爺眼瞪瞪地看著他,似乎窺見了他的心事。“哈,哈,李同誌,你有什麼心事呀?”他狡猾地問。

李少爺並不作答,憤憤地又拿了一支香煙,猛吸起來。房間裏依然是一種嚴肅的沉默。王老爺用他的閱曆豐富的眼睛,不絕地看看李少爺的臉色,看看窗外的天色,他好像在思量著要解決什麼難事似的。

忽然,王老爺放聲高喚了起來:“哈哈,李同誌,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一次國民革命成功的道理嗎?”

李少爺心裏有點詫異,但他仍不睬他。

“原來就是中庸之道呀!”王老爺深深吐了一口青煙,一字一頓的解說他的道理,好像是開導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是的,就這兩個字呀!你以前的態度是太過激了,誰都說你是共產黨,我們指摘你的地方也在赤化。現在,你好了,你當然是我們黨的忠實同誌。我以前是帝國主義;現在,也好了,我當然也是我們黨的忠實同誌。所以革命成功的意義就在這一點……,”他又吐了一口煙:“你們以前是個太新的青年,現在是倒退一步;我們以前是太舊的老年,現在趕上一步;我們都成了信奉總理遺囑的黨員。這就是所謂中庸之道呀。我們中國人的精神,國民性,就在中庸二字。所謂不偏不倚,不太過,不太多。你以前太過,我以前不及。現在好了,我們同努力於三民主義,已經中庸了。照此做去,孔子的道理,孫中山先生的方法,何患國不強?何患家不富?何患洋人不服?何患倭奴不死?哈,哈,哈,李同誌,你以為何如?”

青年聽得莫名其妙,但仍悶聲不響,他又向青年橫一橫眼說:“譬如這種地方,是我們以前常來玩玩的;現在李同誌也來玩玩,很好的,這就證明我的中庸的理論之確實。”他頓了頓,籲了一口氣說:“人生幾何,尋些快樂是應當的。”

這時青年的臉上略微露一點微笑,但馬上仍舊回複到嚴肅的神

色,仍一句話也不說。他又問:“李同誌有什麼高見?”

“沒有什麼。”青年懶懶地答。

“我們還是尋點快樂罷。我們以後是同黨的同誌了。李同誌,我們打四圈牌何如?”

“……。”青年並不回答可否,但是王老爺馬上便高聲叫起來:“阿翠!阿翠!”

當阿翠應聲進來的時候,王老爺便吩咐她道:“我和李先生要打牌,你再去喚一個妹妹來。”

2分鍾後,阿翠便把桌子放好。潑喇一聲,136隻牙牌倒在桌上。那又香又暖的房間裏,接著便劈拍、劈拍的響起來,其間還常常雜著得意,歡笑,懊惱,怨艾的語聲,但這種語聲隻從三人發出的,那李少爺是除了作劈拍的牌聲而外,一言也不發的,他總是沒有別人那麼高興,也可以說是一點也不高興的。直到他和了一副三番,那時,他對麵的王老爺恰做著第三次的頭家。他才哈哈大笑,興高采烈了起來,似乎他從前的一切仇恨統都在這一副三番的牌中報複了,同時,他還得到了桌子下麵阿翠的一條火熱的腿擱到他的膝上來,更添加了他不少的興致。

192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