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
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麼話講,並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罷,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這裏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這話打動了我。枯燥、悶,這我懂得。雖然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係間,發生了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麼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他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仿佛被一個大蜘蛛網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黏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子。我也認識生活枯燥,他那可厭的麵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他。他是無所不在的,他附在各個人的身上,他現在個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他,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種毒劑,他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墓近的顏色。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
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裏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裏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顆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卷著,沙沙的發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牆角邊轉著,那聲響真像是歎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它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裏一定格外的淒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幹枯,我就很懂得,我就願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係統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衝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隻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的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裏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隻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也許是已經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它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豔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弦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人有緣分的,不責備它們的無用,竟許會把它們撿起來揣在懷裏,間在書裏,想延留它們幽澹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該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衝,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裏本來是不相連續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後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裏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的產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有的麵積,或是加密,像網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議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旦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有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裏看著,他的手裏滿拿著分兩的法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著,太陽、月亮、星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命運永遠是在天平線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拍上那裏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並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用。少數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雲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子,那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裏——早晚網起無價的珍品,那怕不能在我們命運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飼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隻是一個人心靈裏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生了極斬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時,原來細的便並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葶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隻是微波,現在掀成了大浪,原來隻是山罅裏的一股細水,現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裏流著。比如耶酥在山頭上的訓道(Sermononthemount)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製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曆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大慈悲心,發大勇猛心,發大無畏心,拋棄了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裏去修道,結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曆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還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裏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畫,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麵的湖心裏,你站著就看得見他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麼理,隻是拿石塊扔在沙漠裏,無非在幹枯的地麵上添一顆幹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幹枯的聲響,但此外隻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的線索。
但是我們自己的網子又是怎麼樣呢?現在時候到了,我們應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含糊了好久,現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布我們的網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裏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
創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湧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響,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汙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獰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淒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再沒有一塊幹淨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衝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得了外麵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象是原因於經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隻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隻要不是我的份,弦就有權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裏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的政客,少數的軍人,或是少數的富翁,是現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惡罪,各個人的不潔淨,各個人的苟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肮髒的一樣的肮髒,與最醜惡陋的一般的醜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命運的原因。除非我們能拔起了我們靈魂裏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淨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衝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鬥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像墳堆裏的夜象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裏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裏仿佛有兩頭蛇的舌,蠍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須;隻因為我的心靈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裏,最勁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裏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雲似的,已經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係: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裏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汙的處女;池潭裏隻見些爛破的鮮豔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裏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屍體;
它們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衤闌裏流去;這海是一個不安靖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到處是奸淫的現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猥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淩著人首,黑暗踐踏著光明;聽呀,這一片淫猖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虎狼在熱鬧的市街裏,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裏……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麵白旗在你的手裏——不是上麵寫著。
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塗著不潔淨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裏);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工;
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裏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靈魂一樣;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情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紮著,洶湧著的聲音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複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穀裏,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裏,在嚎慟的酣徹裏,在懺悔的沉寂裏,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嬰兒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
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裏變成不可信的醜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裏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裏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在絞痛的慘酷裏變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裏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後的奮鬥,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紮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維,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鬥著;死神的逼迫,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裏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裏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讚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鬥著……她抵拚繃斷她統體的纖維,她贖出在她那胎宮裏動蕩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醋的痕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這也許是無聊的希冀,但是誰不願意活命,即使到了絕望最後的邊沿,我們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裏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苦痛的現在,隻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
新近有兩件事實,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觸。讓我來說給你們聽聽。
前幾時有一天俄國公使館掛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台上,微微的笑著,他臉上發出一種嚴肅的青光,他側仰著他的頭看旗上升時,我覺著了他的人格的尊嚴,他至少是一個有膽有略的男子,他有為主義犧牲的決心,他的臉上至少沒有苟且的浪跡,同時屋頂那根旗杆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紅光,背著窈遠沒有一斑雲彩的青天。那麵簇新的紅旗在風前料峭的嫋蕩個不定。這異樣的彩色與聲響引起了我異樣的感想。是靦腆,是驕傲,還是鄙夷,如今這紅旗初次麵對著我們偌大的民族?在場人也有拍掌的,但隻是斷續的拍掌,這就算是我想我們初次見紅旗的敬意;但這又是鄙夷,驕傲,還是慚愧呢?那紅色的一個偉大的象征,代表人類史裏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敢嚐試的榜樣。在那旗子抖動的聲音裏我不僅仿佛聽出了這近十年來斯拉夫民族失敗與勝利的呼聲,我也想像到百數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1789年7月4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亞牢獄時的瘋癲。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你們聽呀,在這呼聲裏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麵上直衝破天頂,曆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變的時期。卡萊爾(Carlyle)在他的法國革命史裏形容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你說,“To describe this scene transcends the talent of mortals.After fourhours of worldbedlam itsurrenders.The Bastilleisdown!”他說:“要形容這一景超過了凡人的力量。過了四小時的瘋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亞是下了!”打破一個政治犯的牢獄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這事實裏有一個象征。巴士梯亞是代表阻礙自由的勢力,巴黎士民的攻擊是代表全人類爭自由的勢力,巴士梯亞的“下”是人類理想勝利的憑證。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法國人在百幾十年前猖狂的叫著。這叫聲還在人類的性靈裏燙著。我們不好像聽見
嗎,雖則隔著百幾十年光陰的曠野。如今凶惡的巴士梯亞又在我們的麵前堵著;我們如其再不發瘋,他那牢門上的鐵釘,一個個都快刺透我們的心胸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是我六月間伴著泰戈爾到日本時的感想。早七年我過太平洋時曾經到東京去玩過幾個鍾頭,我記得到上野公園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東京的市場,隻見連綿的高樓大廈,一派富盛繁華的景象。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東京城了,那分別可太大了!房子,不錯,原來是有的;但從前是幾層樓的高房,還有不少有名建築,比如帝國劇場、帝國大學等等。這次看見的,說也可憐,隻是薄皮鬆板暫時支著應用的魚鱗似的屋子,白鬆鬆的像一個爛發的老頭,再沒有從前那樣富盛與繁華的氣象。十九座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燒了去的。我們站著的地麵平常看是再堅實不過的,但是等到他起興時小小的翻一個身,或是微微的張一張口,我們脆弱的文明與脆弱的生命就夠受。我們在中國的差不多是不能想著世界上,在醒著的不是夢裏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樣的大災難。我們中國人是在災難裏討生活的,水、旱、刀兵、盜劫,哪一樣沒有,但是我敢說我們所有的災難合起來,也抵不上我們領導一年前遭受的大難。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說是超過了人類忍受力的止境。我們國內居然有人以日本人這次大災為可喜的,說他們活該,我真要請協和醫院大夫用X光檢查一下他們那幾位,究竟他們是有沒有心肝的。因為在可怕的命運的麵前,我們人類的全體隻是一群在山裏逢著雷霆風雨時的綿羊,哪裏還能容什麼種族、政治等等的偏見與意氣?我來說一點情形給你們聽聽,因為雖則是你們在報上看過極詳細的記載,不曾親息察看過的總不免有多少距離的膈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與看過日本後,見解就完全的不同。你們試想假定我們今天在這裏集會,我講的,你們聽的,假如日本那把戲輪著我們頭上來時,要不了搭的搭的搭的三秒鍾我與你們與講台與屋子就永遠訣別了地
麵,像變戲法似的,影蹤都沒了。那是事實,橫濱有好幾所五六層高的大樓,全是在三四秒時間內整個兒與地麵拉一個平,全沒了。你們知道聖書裏麵形容天降大難的時候,不可說本來脆弱的人類完全放棄了一切的虛榮,就是最猛鷙的野獸與飛禽也會在刹時間變化了性質,老虎會像小貓似的挨著你躲著,利喙的鷹鷂會躲入雞棚裏去窩著,比雞還要馴服。在那樣非常的變動時,他們也好似覺悟了這彼此同是生物的親屬關係,在天怒的跟前同是剝奪了抵抗力的小蟲子,這裏麵就發生了同命運的同情。你們試想就東京一地說,二三百萬的人口,幾十百年辛勤的成績,突然的麵對著最後審判的實在,就在今天我們回想起當時他們全城子像一個滾沸的油鍋時的情景,原來熱鬧的市場變成了光焰萬丈的火盆,在這裏麵人類最集中的心力與體力的成績全變了燃料,在這裏麵藝術、教育、政治、社會人的骨與肉與血都化成了灰燼,還有數百十萬男女老小的哭嚷聲,這哭聲本身就可以搖動天地,——我們不要說親身經曆,就是坐在椅子上想像這樣不可信的情景時,也不免覺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玩兒的事情。單隻描寫那樣的大變,恐怕至少就須要荷馬或是莎士比亞的天才。你們試想在那時候,假如你們親身經曆時,你的心理該是怎麼樣:你還恨你的仇人嗎?你還不饒恕我的朋友嗎?你還沾戀你個人的私利嗎?你還有欺哄人的機會嗎?你還有什麼希望嗎?你還不樓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聽差,你的媽,你的冤家,你的老媽子,你的貓,你的狗,把你靈魂裏還剩下的光明一齊放射出來,和著你同難的同胞在這普遍的黑暗裏來一個最後的結合嗎?
但命運的手段還不是那樣的簡單。他要把你的一切都掃滅了,那倒也是一個痛快的結束;他可不然。他還讓你活著,他還有更苛刻的試驗給你。太難過了,你不喘著氣;你的家,你的財產,都變了你腳下的灰,你的愛親與妻與兒女骨肉還有燒不爛的在火堆裏燃著,你沒有了一切;但是太陽又在你的頭上發亮的照著,你還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麵上站著,你疑心這一定是夢,可又不是夢,因為不久你就發現與你同難的人們,他們也一樣的疑心他們身受的是夢,可真不是夢;是真的。你還活著,你還喘著氣,你得重新來過,根本完全的重新來過。除非是你自願放手,你的靈魂裏再沒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試驗的時候。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時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價值。
我們鄰居日本人在災後的實際就是這樣。全完了,要來就得完全來過,盡你自身的力量不夠,加上你兒子的,你孫子的,你孫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孫子的努力,也許可以重新撐起這份家私,但在這努力的過程中,誰也保不定天與地不再搗亂;你的幾十年隻要他的幾秒鍾。問題所以是你幹不幹?就隻幹脆的一句話,你幹不幹,是或否?同時也許無情的命運,扭著他那醜陋可怕的臉子在你身旁冷笑,等著你最後的回話,你幹不幹,仿佛也涎著他的怪臉問著你!
我們勇敢的鄰居們已經交了他們的考卷;他們回答了一個幹脆的幹字,我們不能不佩服。我們不能不尊敬他們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災的火焰緩和下去,我們鄰居們第二次的奮鬥已經莊嚴的開始了。不等命運的殘酷的手臂鬆放,他們已經宣言他們以積極的態度對命運宣戰。這是精神的勝利,這是偉大,這是證明他們有不可動搖的信心,不可動搖的自信力;證明他們是有道德的與精神的準備的,有最堅強的毅力與忍耐力的,有內心潛在著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後備軍的。好比說,雖則前敵一起在炮火裏毀了,這隻是給他們一個出馬的機會。他們不但不悲觀,不但不消極,不但不絕望,不但不低著嗓子乞憐,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們看來這大災難,隻是一個偉大的刺激,偉大的鼓勵,偉大的靈感,一個應有的試驗,因此他們新來的態度隻是雙倍的積極,雙倍的勇猛,雙倍的興奮,雙倍的有希望;他們仿佛是經過大戰的大將,戰陣愈急迫愈危險,戰鼓愈打得響亮,他的膽量愈大,往前衝的步子愈緊,必勝的決心愈強。這,我說,真是精神的勝利,一種道德的強製力,偉大的,難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爾說的,國家的災難,個人的災難,都是一種試驗;除非災難的結果壓倒了你的意誌與勇敢,那才是真的災難,因為你再沒有翻身的希望。
這也並不是說他們不感覺災難的實際的難受,他們也是人,他們雖勇,心究竟不是鐵打的。但他們表現他們痛苦的狀態是可注意的;他們不來零碎的呼叫,他們采用一種雄偉的莊嚴的儀式。此次震災的周年紀念時,他們選定個時間,舉行他們全國的悲哀;在不知是幾秒或幾分鍾的時間內,他們全國的國民一致的靜默了,全國國民的心靈在那短時間內融合在一陣懺悔的,祈禱的,普遍的肅靜裏(那是何等的淒偉!);然後,一個信號打破了全國的靜默,那千百萬人民又一致高聲悲號,悲悼他們曾經遭受的慘運;在這一聲彌漫的哀號裏,他們國民,不僅發泄了蓄積著的悲哀,這一長號,也表明他們一致重新來過的偉大的決心。(這又是何等的淒偉!)
這是教訓,我們最切題的教訓。我個人從這兩件事情——俄國革命與日本地震——感到極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訴我們什麼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犧牲,那表麵紊亂的背後堅定的站著某種主義或是某種理想,激動人類潛伏著一種普遍的想望,為要達到那願望的境界,他們就不顧冒怎樣劇烈的險與難,拉倒已成的建設,踏平現有的基礎,拋卻生活的習慣,嚐試最不可測量的路子。這是一種瘋癲,但是有目的的瘋癲;單獨的看,局部的看,我們盡可以下種種非難與責備的批評,但全部的看,曆史的看時,那原來紛亂的就有了條理,原來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於在經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殘暴的事實都有了他們相當的應有的位置,在這部大悲劇完成時,在這無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實時,在人類曆史清理結賬時,所得便超過所出,贏餘至少是蓋得過損失的。我們現在自己的悲慘就在問題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貫;我們缺少——用一個現成的比喻——那一麵半空裏升起來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張紅旗我不過比喻罷了!)使我們有眼睛能看的人都不由的仰著頭望;缺少那青天裏的一個霹靂,使我們有耳朵能聽的不由的驚心,正因為缺乏這樣一個一貫的理想與標準(能夠表現我們潛在意識所想望的),我們有的那一部瘋癲性——曆史上所有大運動都脫不了瘋癲性的成分——就沒有機會充分的外現,我們物質生活的累贅與沾戀,便有力量壓迫住我們精神性的奮鬥;不是我們天生不肯犧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們在這時期內的確不曾尋著值得或是強迫我們犧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結果是精力的散漫,誌氣的怠惰,苟且心理的普遍,悲觀主義的盛行,一切道德標準與一切價值的毀滅與埋葬。
人原來是行為的動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墮落的,在他眼前沒有正當的方向時,比如猛獸監禁在鐵籠子裏。在他的行為力沒有發展的機會時,他就會隨地躺了下來,管他是水潭是泥潭,過他不黑不白的豬奴的生活。這是最可慘的現象,最可悲的趨向。如其我們容忍這種狀態繼續存在時,那時每一對父母每次生下一個潔淨的小孩,隻是為這卑劣的社會多添一個墮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褻瀆的罪業;所有的教育與訓練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義,我們還不如盼望一個大雷霆下來毀盡了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類的痕跡!
再看日本人天災後的勇猛與毅力,我們就不由的不慚愧我們的窮,我們的乏,我們的寒傖。這精神的窮乏才是真可恥的,不是物質的窮乏。我們所受的苦難都還不是我們應有的試驗的本身,那還差得遠著哪;但是我們的醜態已經恰好與人家的從容成一個對照。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充分的涵養,所以臨著稀小的紛擾便沒有了主意,像一個耗子似的,他的天才隻是害怕,他的伎倆隻是小偷;又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們合群生活的大網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經用的那幾條普遍的同情線,再加之原來的經緯已經到了完全破爛的狀態,這網子根本就沒有了線結,不受外物侵損時已有潰散的可能,哪裏還能在時代的急流裏,撈起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說也奇怪,這幾千年曆史的傳統精神非但不曾供給我們社會一個鞏固的基礎,我們現在到了再不容隱諱的時候,誰知道發現我們的樁子,隻是在黃河裏造橋,打在流沙裏的!
難怪悲觀主義變成了流行的時髦!但我們年輕人,我們的身體裏還有生命跳動,脈管裏多少還有鮮血的年輕人,卻不應當沾染這最致命的時髦,不應當學那隨地躺得下去的豬,不應當學那苟且專家的耗子,現在時候逼迫了,再不容我們霎那的含糊。我們要負我們應負的責任,我們要來補織我們已經破爛的大網子,我們要在我們各個人的生活裏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纖維來合成強有力的繩索,我們應當發現那適當的象征,像半空裏那麵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們要修養我們精神的與道德的人格,預備忍受將來最難堪的試驗。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應當在今天——過了今天就再沒有那一天了——宣布我們對於生活基本的態度。是是還是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生道還是死道;是向上還是墮落?在我們年輕人一個字的答案上就掛著我們全社會的命運的決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數青年,在這篇講演的末尾,高叫一聲——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Everlastingyea!”
拜.倫
蕩蕩萬斛船,影若揚白虹。自非風動天,莫直大水中。——杜甫
今天早上,我的書桌上散放著一疊畫,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筆醮飽了墨水正想下筆寫的時候,一個朋友走進屋子來,打斷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麼?”他說。“還債”,我說,“一輩子隻是還不清的債開銷了這一個,那一個又來,像長安街上要飯的一樣,你一開頭就糟。這一次是為他,”我手點著一本書裏westall畫的拜倫像(原本現在倫敦肖像畫院。)“為誰,拜倫!”那位朋友的口音裏夾雜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僅做文章,還想替他開會哪,”我跟著說。“哼!真有工夫,又是戴東原那一套”——那位先生發議論了——“忙著替死鬼開會演說追悼,哼!我們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開,還來管姓呆姓擺的出世去世;中國鬼也就夠受,還來張羅洋鬼!俄國共產黨的爸爸死了,北京也聽見悲聲,上海廣東也聽見哀聲;書呆子的退伍
總統死了,又來一個同聲一哭。二百年前的戴東原還不是一個一頭黃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與我們什麼相幹,又用得著我們的正顏厲色開大會做論文!現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麼連拜倫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瘋了,你們無事忙的文學先生們!誰是拜倫?一個濫筆頭的詩人,一個宗教家說的罪人,一個花花公子,一個貴族。就使追悼會紀念會是現代的時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們所謂時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倫是貴族,你們貴國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國,哪裏有貴族的位置?拜倫又沒有發明什麼蘇維埃,又沒有做過世界和平的大夢,更沒有用科學方法整理過國故,他隻是一個拐腿的紈絝詩人,一百年前也許出過他的風頭,現在埋在英國紐斯推德(Newstead)的貴首頭都早爛透了,為他也來開紀念會,哼,他配!講到拜倫的詩你們也許也蘇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處,這是你們的福氣——要我看他的詩也不見得比他的骨頭活得了多少。並且小心,拜倫倒是條好漢,他就怕盲目的崇拜,回頭你們東抄西襲的忙著做文章想是討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夢裏來大聲的罵你一頓!”
那位先生大發牢騷的時候,我已經抽了半支煙,眼看著繚繞的氤氳,耐心地挨他的罵,方才想好讚美拜倫的文章也早已變成了煙絲飛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
拜倫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沒有價值,真不該替他揄揚傳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霧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後呈現了一個驚人的造像,最純粹,光淨的白石雕成了一個人頭,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幾上,放射出異樣的光輝,像是阿博洛,給人類光明的大神,凡人從沒有這樣莊嚴的“天庭”,這樣不可侵犯的眉宇,這樣的頭顱,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沒有那樣驕傲的鋒芒的大眼,像是阿爾帕斯山南的藍天,像是威尼斯的落日,無限的高遠,無比的壯麗,人間的萬花鏡的展覽反映在他的圓睛中,隻是一層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沒有那樣美麗的發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貼在花崗石的牆邊;他也沒有那樣不可信的口唇,小愛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邊微露著厭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惡毒的,但你不能否認它的豔麗;給我們弦琴與長笛的大神也沒有那樣圓整的鼻孔,使人們想像他的生命劇烈與偉大,像是大火山的決口……
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愛的凡人,他生前在紅塵的狂濤中沐浴,洗滌他的遍體的斑點,最後他踏腳在浪花的頂尖,在陽光中呈露他的無瑕的肌膚,他的驕傲,他的力量,他的壯麗,是天上王差奕司與玫必德的憂愁。
他是一個美麗的惡魔,一個光榮的叛兒。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麵晶瑩的明鏡,照出白頭的“少女”閃亮的“黃金篦”,“快樂的阿翁”。此地更沒有海潮的嘯響,隻有草蟲的謳歌,醉人的樹色與花香,與溫柔的水聲,小妹子的私語似的,在湖邊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漫天的鬆林,有奇偉的石景。瀑布像是瘋顛的戀人,在荊棘叢中跳躍,從巉岩上滾墜,在磊石間震碎,激起無數的珠子,圓的,長的,乳白色的、透明的,陽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紋。這急湍的頂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個猛獸的頭顱,兩旁幽邃的鬆林,像是一頸的長鬣,一陣陣的瀑雷,像是他的吼聲。在這絕壁的邊沿站著一個丈夫,一個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崢嶸,朝旭一般的美麗,勁瀑似的桀傲,鬆林似的憂鬱。他站著,交抱著手臂,翻起一雙大眼凝視著無極的青天,三個阿爾帕斯的鷙鷹在他的頭頂不息的盤旋;水聲,鬆濤的嗚咽,牧羊人的笛聲,前峰的崩雪聲——他凝神的聽著。隻要一滑足,隻要一縱身,他想,這軀殼便崩雪似的墜人深潭,粉碎在美麗的水花中,這些大自然的諧音便是讚美他寂滅的喪鍾。他是一個驕子,人間踏爛的蹊徑不是為他準備的,也不是以人間的繚練可以鎖住他的鷙鳥的翅羽。他曾經丈量過巴南蘇斯的群峰,曾經搏鬥過海理士彭德海峽的凶濤,曾經在馬拉鬆放歌,曾經在愛琴海邊狂嘯,曾經踐踏過滑鐵盧的泥土,這裏麵埋著一個敗滅的帝國。他曾經實現過西撒凱旋時的光榮,丹桂籠住他的發鬈,玫瑰承住他的腳蹤;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鐵盧,命運是不可測的恐怖,征服的背後隱著侮辱的獰笑,禦座的同遭顯現了狴犴的幻影;現在他的遍體的斑痕,都是誹毀的箭鏃,不更是繁花的裝綴,雖則在他的無瑕的體膚上一樣的不曾停留些微汙損。……太陽也有他的淹沒的時候,但是誰能忘記他臨照時的光焰?
“What is life, what is death, and what are we.That when the ship sinks, we no longer may be.”
虯哪(Juno)發怒了,天變了顏色,湖麵也變了顏色。四周的山峰都披上了黑霧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搖動著,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聲像猛獸似的在山坳裏咆哮,跳蕩,石卵似的雨塊,隨著風勢打擊著一湖的鱗龍,這時候(1816年6月15日)仿佛是愛儷兒(Ariel)的精靈聳身在絞繞的雲中,默唪著咒語,眼看著Jove'lightnings,the precursorsO'the dreadful thunderclaps……The fire,and cracks Of sulphurousr oaring,the mostmighty NeptuneSoom'd to besiege,and makehisbold wavestremble,Yea his dreadtriden ts shake,(Temest)
在這大風濤中,在湖的東岸,龍河(Rhone)合流的附近,在小嶼與白沫間,飄浮著一隻疲乏的小舟,扯爛的布帆,破碎的尾舵,衝當著巨浪的打擊,舟子隻是著忙的禱告,乘客也失去了鎮定,都已脫卸了外衣,準備與濤衤闌搏鬥。這正是盧騷的故鄉,這小舟的曆險處又恰巧是玖荔亞與聖潘羅(Julia and St.Preux)遇難的名跡。舟中人有一個美貌的少年是不會泅水的,但他卻從不介意他自己的骸骨的安全,他那時
滿心的憂慮,隻怕是船翻時連累他的友人為他冒險,因為他的友人是最不怕險惡的,厄難隻是他的雄心的刺激,他曾經狎侮愛琴海與地中海的怒濤,何況這有限的梨夢湖中的掀動,他交叉著手,靜看著薩福埃(Savoy)的雪峰,在雲罅裏隱現。這是曆史上一個希有的奇跡,在近代革命精神的始祖神感的勝處,在天地震怒的俄頃,載在同一的舟中,一對共患難的,偉大的詩魂,一對美麗的惡魔,一對光榮的叛兒!
他站在梅鎖朗奇(Mesolonghi)的灘邊(1824年1月4至22日)。海水在夕陽光裏起伏,周遭靜瑟瑟的莫有人跡,隻有連綿的砂磧,幾處卑陋的草屋,古廟宇殘圮的遺跡,三兩株灰蒼色的柱廊,天空飛舞著幾隻闊翅的海鷗,一片荒涼的暮景。他站在灘邊,默想古希臘的榮華,雅典的文章,斯巴達的雄武,晚霞的顏色二千年來不曾消滅,但自由的鬼魂究不曾在海砂上留存些微痕跡……他獨自的站著,默想他自己的身世,三十六年的光陰已在時間的灰燼中埋著,愛與憎,得誌與屈辱,盛名與怨詛,誌願與罪惡,故鄉與知友,威尼市的流水,羅馬的古劇場的夜色,阿爾帕斯的白雪,大自然的美景與恚怒,反叛的磨折與尊榮,自由的實現與夢境的消殘……他看著海砂上映著漫長的身形,涼風拂動著他的衣裾——寂寞的天地間一個寂寞的伴侶——他的靈魂中不由的激起了一陣感慨的狂潮,他把手掌埋沒了頭麵。此時日輪已經翳隱,天上星先後的顯現,在這美麗的暝色中,流動著詩人的吟聲,像是鬆風,像是海濤,像是藍奧孔苦痛的呼聲,像是海倫娜島上絕望的籲歡:——
This time this heart should be unmoved,Since others hath ceased to move;
Yet,though I can not be beloved.Still let melove!
My days are in the yellow leaf;
The flowers and fruits of love are gone;The worm,the canker,and the grief;
Are mine alone!
The fire that on my bosom preysIs lone as some volcanic isle;
No torch is kindled at itsblaze——A funeral pile!
The hope,the fear,thejealous care,The exalted portion of the painAnd power of love,I can not share,But wear the chain.
Bu tit's not thus-and it's not hereSuch thoughis shouldshake my soul,nor now,where glory decks the hero's bierOr bind shis brow.
The sword,the banner,and the field.Glory and Grace,around me see!
The spartan,born upon his shield,Was not more free.
Awake!(not Greece she is awake!)
Awake,my spirit!Think through whomThe life-blood tracks its parent lake,And then strike home!
Tread those reviving passions down;
Unworthy manhood!-unto theeIndifferent should the smile or frownOf beauty be.
If thou regret'st thy youth,why live;The land of honorable deathIs here:-up to the field,and giveAway thy breath!
Seek out-less sought than foundA dier's grave for thee the best;
Then look around,and choose thy ground,And take thy rest.
年歲已經僵化我的柔心,
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但我雖則不敢想望戀與憫
我不願無情!
往日已隨黃葉枯萎,飄零;
戀情的花與果更不留蹤影,
隻剩有腐土與蟲與愴心,長伴前途的光明!燒不燼的烈焰在我的胸前,孤獨的,像一個噴火的荒島;更有誰憑吊,更有誰憐——一堆殘骸的焚燒!希冀,恐懼,靈魂的憂焦戀愛的靈感與苦痛與蜜甜,我再不能嚐味,再不能自傲——我投入了監牢!但此地是古英雄的鄉國,白雲中有不朽的靈光,我不當怨艾。惆悵,為什麼這無端的淒惶?希臘與榮光,軍旗與劍器,古戰場的塵埃,在我的周遭,古勇士也應慕羨我的際遇,此地,今朝!蘇醒!不是希臘——她早已驚起!蘇醒,我的靈魂!問誰是你的血液的泉源,休辜負這時機,鼓舞你的勇氣!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戀,夢魘似的壓迫你的心胸,美婦人的笑與顰的婉戀,
更不當容龐!
再休眷念你的消失的青年,
此地是健兒殉身的鄉土,
聽否戰場的軍鼓,向前,
毀滅你的體膚!
隻求一個戰士的墓窟,
收束你的生命,你的光陰;
去選擇你的歸宿的地域,
自此安寧。
他念完了詩句,隻覺得遍體的狂熱,壅住了呼吸,他就把外衣脫下,走入水中,向著浪頭的白沫裏聳身一竄,像一隻海豹似的,鼓動著鰭腳,在鐵青色的水波裏泳了出去。……
“衝鋒。衝鋒,跟我來!”
“衝鋒。衝鋒,跟我來!”這不是早一百年拜倫在希臘梅鎖龍奇臨死前昏迷時說的話?那時他的熱血已經讓冷血的醫生給放完了,但是他的爭自由的旗幟卻還是緊緊的擎在他的手裏。……
再遲八年,一位八十二歲的老翁也在他的解脫前,喊一聲
“Merelight!”“不夠光亮!”“衝鋒。衝鋒,跟我來!”火熱的煙灰掉在我的手背上,驚醒了我的出神,我正想開口答複那
位朋友的譏諷,誰知道睜眼看時,他早溜了!
(十四年四月二日)
羅曼羅蘭
羅曼羅蘭(RomainRolland),這個美麗的音樂的名字、究竟代表些什麼?他為什麼值得國際的敬仰,他的生日為什麼值得國際的慶祝?他的名字,在我們多少知道他的幾個人的心裏,喚起些個什麼?他是否值得我們已經認識他思想與景仰他人格的更親切的認識他,更親切的景仰他;從不曾接近他的趕快從他的作品裏去接近他?
個偉大的作者如羅曼羅蘭或托爾斯泰,正像是一條大河,它那波衤闌,它那曲折,它那氣象,隨處不同,我們不能劃出它的一灣一角來代表它那全流。我們有幸福在書本上結識他們的正比是尼羅河或揚子江沿岸的泥坷,各按我們的受量分沾他們的潤澤的恩惠罷了。說起這兩位作者——托爾斯泰與羅曼羅蘭:他們靈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們的使命是同一的,他們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詳後),仿佛上天從不教他的靈光在世上完全滅跡,所以在這普遍的混沌與黑暗的世界內往往有這類稟承靈智的大天才在我們中間指點迷途,啟示光明。但他們也自有他們不同的地方;如其我們還是引申上麵這個比喻,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羅河的流域,它那兩岸是浩瀚的沙磧,古埃及的墓宮,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櫚類的林木,間或有帳幕的遊行隊,天頂永遠有異樣的明星;羅曼羅蘭,托爾斯泰的後人,像是揚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間,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兩岸是青綠的桑麻,是連櫛的房屋,在波鱗裏泅著的是魚是蝦,不是長牙齒的鱷魚,岸邊聽得見的也不是神秘的駝鈴,是隨熟的雞犬聲。這也許是斯拉夫與拉丁民族各有的異稟,在這兩位大師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現,但他們潤澤這苦旱的人間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一個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個穿馬路的叫汽車給碰了,差一點沒有死,他就是羅曼羅蘭,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會怎樣的注意,至多報紙上本地新聞欄裏登一條小字:“汽車肇禍,撞死了一個走路的,叫羅曼羅蘭,年四十五歲,在大學裏當過音樂史教授,曾經辦過一種不出名的雜誌叫Cahiersdelaguinzaine的。”
但羅蘭不死,他不能死;他還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歐戰爆裂的那一年,羅蘭的天才,五十年來在無名的黑暗裏埋著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認識。從此他不僅是全歐心智與精神的領袖,他也是全世界一個靈感的泉源。他的聲音仿佛是最高峰上的崩雪,回響在遠近的萬壑間,五年的大戰毀了無數的生命與文化的成績,但毀不了的是人類幾個基本的信念與理想,在這無形的精神價值的戰場上羅蘭永遠是一個不仆的英雄。對著在惡門的漩渦裏掙紮著的全歐,羅蘭喊一聲彼此是弟兄放手!對著蜘網似密布,疫癘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虛妄,瘋癲,羅蘭集中他孤獨的理智與情感的力量作戰。對著普遍破壞的現象,羅蘭伸出他單獨的臂膀開始組織人道勢力。對著叫褊淺的國家主義與惡毒的報複本能迷惑住的知識階級,他大聲喚醒他們應負的責任,要他們恢複思想的獨立,救濟盲目的群眾,“在戰場的空中”——“Abovethe Battle Field”——不是在戰場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國的領土內,我們聽得羅蘭的呼聲,也就是人道的呼聲,像一陣光明的驟雨,激鬥著地麵上互殺的烈焰。羅蘭的作戰是有結果的,他聯合了國際間自由的心靈,替未來的和平築一層有力的基礎。這是他自己的話:——
“我們從戰爭得到一個付重價的利益,它替我們聯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種族怨毒支配的心靈。這次的教訓益發激勵他們的精力,強固他們的意誌。誰說人類友愛是一個絕望的理想?我再不懷疑未來的全歐一致的結合。我們不久可以實現那精神的統一。這戰爭隻是它的熱血的洗禮。”
這是羅蘭,勇敢的人道的戰士!當他全國的刀鋒一致向著德人的時候,他敢說不,真正的敵人是你們自己心懷裏的仇毒。當全歐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斷片時,他想像到人類更完美的精神的統一,友愛與同情,他相信,永遠是打倒仇恨與怨毒的利器;他永遠不懷疑他的理想是最後的勝利者,在他的前麵有托爾斯泰與道施滔奄夫斯基(雖則思想的形式不同),他同時有泰戈爾與甘地(他們的思想形式也不同),他們的立場是在高山的頂上,他們的視域在時間上是曆史的全部,在空間裏是人類的全體,他們的聲音是天空裏的雷震,他們的贈與是精神的慰安,我們都是牢獄裏的囚犯,鐐銬壓住的,鐵欄錮住的,難得有一絲雪亮暖和的陽光照上我們黝黑的臉麵,難得有喜雀過路的歡聲清醒我們昏沉的頭腦。“重濁”,羅蘭開始他的貝德芬傳:
“重濁是我們周圍的空氣,這世界是叫一種凝厚的汙濁的穢息給悶住了——一種卑瑣的物質坐在我們的心裏,壓在我們的頭上,叫所有民族與個人失卻了自由工作的機會。我們全讓掐住了轉不過氣來。來,讓我們打開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氣進來,好叫我們呼吸古英雄們的呼吸。”
打破固執的偏見來認識精神的統一;打破國界的偏見來認識人道的統一。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解脫怨毒的束縛來實現思想的自由;反抗時代的壓迫來恢複性靈的尊嚴。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人生原是與苦俱來的;我們來做人的名分不是詛咒人生因為它給我們苦痛,我們正應在苦痛中學習,修養,覺悟,在苦痛中發現我們內蘊的寶藏,在苦痛中領會人生的真諦。英雄,羅蘭最崇拜如密仡郎其羅與貝德芬一類的人道英雄,不是別的,隻是偉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藝術家,誰不曾在苦痛中實現生命,實現藝術,實現宗教,實現一切的奧義?自己是個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給世上所有的受苦痛者;在他這受苦,這耐苦,是一種偉大,比事業的偉大更深沉的偉大。他要尋求的是地麵上感悲哀感孤獨的靈魂。“人生是艱難的,誰不甘願承受庸俗,他這輩子就是不斷的奮鬥。並且這往往是苦痛的奮鬥,沒有光彩,沒有幸福,獨自在孤單與沉默中掙紮,窮困壓著你,家累累著你,無意味的沉悶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沒有歡欣,沒有希冀,沒有同伴,你在這黑暗的道上甚至連一個在不幸中伸手給你的骨肉的機會都沒有。”這受苦的概念便是羅蘭人生哲學的起點,在這上麵他要築起一座強固的人道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傳記裏他用力傳述先賢的苦難生涯使我們憬悟至少在我們的苦痛裏,我們不是孤獨的,在我們切己的苦痛裏隱藏著人道的消息與線索。“不快活的朋友們,要不過分的自傷,因為最偉大的人們也曾分嚐你們的苦味,我們正應得跟著他們的努奮自勉,假如我們覺得軟弱,讓我們靠著他們喘息,他們有安慰給我們,從他們的精神裏放射著精力與仁慈。即使我們不研究他們的作品,即使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單從他們麵上的光彩,單從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事實裏,我們應得感悟到生命最偉大,最生產——甚至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受苦痛的時候。”
我們不知道羅曼羅蘭先生想像中的新中國是怎樣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示意要聽他的思想在新中國的回響,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國像我們自己知道它一樣,他一定感覺與我們更密切的同情,更貼近的關係,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給我們握著——因為你們知道,我也知道,什麼是新中國隻是新發現的深沉的悲哀與痛湧深深的盤伏在人生的底裏!這也許是我個人新中國的解釋;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時行的口號,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等等,或是分裂與猜忌的現象,去報告羅蘭先生說這是新中國,我再也不能預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經沒有時間與地位敘述羅蘭的生平與著述;我隻能匆匆的略說梗概。他是一個音樂的天才,在幼年音樂便是他的生命。他媽教他琴,在諧音的波動中他的童心便發現了不可言喻的快樂。莫紮德與貝德芬是他最早發現的英雄。所以在法國經受普魯士戰爭愛國主義最高昂的時候,這位年輕的聖人正在“敵人”的作品中嚐味最高的藝術,他在自傳裏寫道:“我們家裏有好多舊的德國音樂書。德國?我懂得那個字的意義?在我們這一帶我相信德國人從沒有人見過的。我翻著那一堆舊書,爬在琴上拚出一個個的音符。這些流動的樂音,諧調的細流,灌溉著我的童心,像雨水漫人泥土似的淹了進去。莫紮德與貝德芬的快樂與苦痛,想望的幻夢,漸漸的變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們,它們是我。要沒有它們我怎過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時生病危殆的時候,莫紮德的一個調子就像愛人似的貼近我的枕衾看著我。長大的時候,每回逢著懷疑與懊喪,貝德芬的音樂又在我的心裏撥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樂中洗淨我的煩愁。”
要認識羅蘭的不僅應得讀他神光煥發的傳記,還得讀他十卷的Jean Christophe,在這書裏他描寫他的音樂的經驗。他在學堂裏結識了莎士比亞。發現了詩與戲劇的神奇。他的哲學的靈感,與歌德一樣,是泛神主義的斯賓諾塞。他早年的朋友是近代法國三大詩人:克洛岱爾(PaulClaudel法國駐日大使),Ande Suares,與Charles Peguy(後來與他同辦Cahioers deal Quinzaine)。那時槐格納是壓倒一時的天才,也是羅蘭與他少年朋友們的英雄,但在他個人更重要的一個影響是托爾斯泰。他早就讀他的著作,十分的愛慕他,後來他念了他的藝術論,那隻俄國的老象——用一個偷來的比喻——走進了藝術的花園裏去,左一腳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莎士比亞,右一腳又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貝德芬,這時候少年的羅曼羅蘭走到了他的思想的歧路了。莎氏、貝氏、托氏,同是他的英雄,但托氏憤憤的申斥莎貝一流的作者,說他們的藝術都是要不得,不相幹的,不是真的人道的藝術——他早年的自己也是要不得不相幹的。在羅蘭一個熱烈的尋求真理者,這來就好似晴天裏一個霹靂;他再也忍不住他的疑慮。他寫了一封信給托爾斯泰,陳述他的衝突心理,他那年二十二歲,過了幾個星期羅蘭差不多把那信都忘了,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郵件:三十八滿頁寫的一封長信,偉大的托爾斯泰親筆給這不知名的法國少年寫的!“親愛的兄弟,”那六十老人稱呼他,“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深深的受感在心,我念你的信,淚水在我的眼裏。”下麵說他藝術的見解:我們投入人生的動機不應是為藝術的愛,而應是為人類的愛,隻有經受這樣靈感的人才可以希望在他的一生實現一些值得一做的事業。這還是他的老話,但少年的羅蘭受深切感動的地方是在這一時代的聖人竟然這樣懇切的同情他,安慰他,指示他,一個無名的異邦人,他那時的感奮我們可以約略想像。因此羅蘭這幾十年來每逢少年人有信給他,他沒有不親筆作複,用一樣慈愛誠摯的心對待他的後輩。這來受他的靈感的少年人更不知多少了。這是一件含獎勵性的事實,我們從此可以知道凡是一件不勉強的善事就比如春天的薰風,它一路來散布著生命的種子,喚醒活潑的世界。
但羅蘭那時離著成名的日子還遠,雖則他從幼年起隻是不懈的努力。他還得經受身世的失望(他的結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來他幾乎完全隱士的生涯,他現在瑞士的魯山,聽說與他妹子同居),種種精神的苦痛,才能享受他的勞力的報酬——他的天才的認識與接受,他寫了十二部長篇劇本,三部最著名的傳記(密仡郎其羅,貝德芬,托爾斯泰),十大篇Jean Christople,算是這時代裏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還有他與他的朋友辦了十五年灰色的雜誌,但他的名字還是在晦塞的炭堆裏掩著——直到他將近五十歲那年,這世界方才開始驚訝他的異彩。貝德芬有幾句話,我想可以一樣適用到一生勞悴不恕的羅蘭身上:——
“我沒有朋友,我必得單獨過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靈的底裏上帝是近著我,比別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裏不害怕,我一向認識他的。我從不著急我自己的音樂,那不是壞運所能顛仆的,誰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折磨旁人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