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精品選 譯著 9.(3 / 3)

眾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聲說話?”孟主教便開口向華賤道:“你還在此?我給你的銀蠟台,為什麼不

和銀碟子一同拿去?”華賤聞說,便圓睜著兩眼,不住地看著孟主教。這時,巡勇頭目便開口向孟主教道:“我們路遇此人,隻見他神色

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將他拿住,盤問一番。他說有什麼銀碟子……”話猶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訴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師送他的嗎?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吧,別要錯辦了他。”那頭目聞說,便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可以給還他自由了。”

孟主教道:“這是自然的了。”

於是,那頭目便令眾巡勇將華賤釋放。

孟主教便問華賤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時,可將那蠟台一同帶了去。”

說著,便到台上,取來一對銀蠟台,交給華賤。那凡媽和寶姑娘二人眼見如此,也不敢多嘴。華賤滿麵美容,兩隻手抖抖地接過了蠟台。孟主教道:“你現在可以從容去了。以後你若再來時,不必從花園走過,一直由前門進來便了。”說罷,便向眾巡勇道:“諸位可以請回了。”

眾巡勇聞說,便皆散去。

當時華賤甚覺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華賤身邊,道:“你別要忘記了,你曾經答應我,你用了這些銀器,便要改邪歸正的話。”

華賤聞說,隻象不知有此事一般。

孟主教又道:“華賤兄呀,我用金錢買爾之罪惡靈魂,恭喜你便從此去惡就善了。”

華賤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尋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卻忘了饑渴。一麵走,一麵想,想起自己二十年來無惡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間,不覺金烏西墜,玉兔銜山,華賤便將身來到樹林後麵,歇息了片時。

此地乃是窮鄉僻壤,連人影也沒有,隻見隔林數步,有一條小路。華賤尋思道:“諒我這樣襤褸,那旁若有人來,不知道要怎樣驚慌了。”華賤正在那裏狐疑,忽聞後麵有一片嬉笑之聲,回頭看時,隻見有幾個童子,也來在樹林裏玩耍。內中有一十多歲的童子,一隻手拿了風琴,且走且唱;一隻手握著些銅錢拋擲為嬉。錢落地時,有一個四開錢(值四十文),直滾到華賤身旁。華賤便抬起腳來,將錢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見,便前來在華賤身邊道:“客人,曾見我的四開錢嗎?”

華賤道:“你叫做什麼名兒?”

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極可哀。”

華賤聞說,便吃一驚。少頃,說道:“還不快去,在此則甚?”

童子道:“請客人還我錢來。”

華賤垂頭莫對。

童子又道:“還我錢來!”

華賤隻是注目於地,一言不答。

童子因大聲叫道:“我的錢呢?我的白錢呢?我的銀錢呢?”

華賤還是不理。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襟。華賤乃以短棍擊之。童

子大聲哭道:“我要我的錢!我的四開錢呢?”華賤隻是昂著頭不動彈一步,還圓睜著如狼似虎的兩隻大眼睛看著童子,舉起鐵棍,凶狠狠地叫道:“你倒是誰,敢來此歪纏我?”童子道:“我便是極可哀。請你方便,移動一步,讓我拾起那四

開錢。”華賤道:“你還不肯走嗎?好孩子,快快留心,我將對不住你。”童子聞說,渾身發抖起來,連忙逃跑,不敢回顧一次,離開華賤

稍遠,才敢緩緩地連喘連走去了。當時天色已黑,不多時,那童子就不見了。

華賤雖是一日不曾飲食,肚中卻亦不饑。童子逃去之後,還是呆呆地立在樹旁,呼吸之聲,由急而緩。少頃,肉戰,漸覺夜寒,便將帽子拉在額上,緊扭衣襟,俯身來拾起所踩的四開錢。華賤拾起錢來以後,不覺心昏神亂,東瞻西望,覺得孤身立在這荒野,四望無人,五色昏黑,渾身不住地發抖。不得已,隻好尾著童子的去路,急急趕上前去。走了好幾十步,還是人影兒也見不著,便大聲叫道:“極可哀呀!極可哀呀!”叫罷,側耳靜聽,還是無人答應。卻逢西北風又嗚嗚地刮起來,連那滿山草木,都有個嚇人殺人的形狀。華賤當時腳底下越走越快。喉嚨越喊越大,連聲狂叫:“極可哀!……”

正走間,忽迎麵來了一位牧帥,策馬而行。華賤便躬身上前問道:“信士,你曾見一童子走過嗎?”

牧師說:“就是叫極可哀的嗎?我未曾遇見。”

華賤道:“我看你很覺困苦,今給你兩塊半元的銀錢。”又道:“那童子的年紀約莫有十多歲,手裏拿著風琴。我想他必定從這條路經過。”

牧師道:“我實在未見。”

華賤忽眼瞅著牧師道:“我是一個賊,你怎不拿我?”

牧師聞說,大吃一驚,急忙馬上加鞭,遠遠地逃走去了。

華賤還照舊路前進。不多時,又回身狂叫一會,仍是不見一人。立住腳遠遠望時,隻見滿目疏林,荒山亂石,疑心是人。忙向前行,剛到三岔路口,便停了腳。當時的月色,光如白晝。華賤忽覺渾身出汗,足不能舉,便狂叫起“極可哀”來,那聲音越叫越低。少頃,忽覺有人逼其雙膝跪下,心驚肉戰,如同在禮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惡一般。並自覺奪那童子的四開錢為生平第一大罪,主教斷不能恕過的。華賤正在驚疑不定,忽然兩眼漆黑,頭腦昏暈,翻筋鬥一交跌在行上。兩手握發,兩膝接麵,一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自覺精神恍惚,魂魄飄蕩,來到一處生平未到的所在,看見一種生平未睹的奇光,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幾多魔王惡鬼,心中驚恐不住。

自此以後,華賤到底又去到何方,幹些什麼,也沒一人知道了。隻是次日早晨,有一趕車的路過主教街,見有一人石頭似地跪在石路上樹蔭底下,麵向著孟主教大門,好象在禱告的樣子。這樣看起來,正是:

堯桀原同盡,坦戚有攸分。我心造三界,別無禍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