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譯文 1.
畢克司達夫先生訪友記
斯梯爾
有些人有許多快樂同玩意兒在他們的手頭,他們自己卻沒有享受。所以有誰把他們本有的幸福說給他們聽,使他們注意那容易忽略的好運氣事情,這倒是一件仁愛的好事。結婚了的人們常需要這麼一個教導者;他們看著自己的單調不變的生活情形,悲悶著喃喃埋怨,愁苦地度過他們的時光,但是由別人看來,他們的生活卻包含著人生上—切快樂的綜合,又是遠離人生各種苦癰的躲難所。
我所以想到這點是由於去拜會一個老朋友,他是我的舊同學。前星期他同家眷到城裏來過冬,昨天早上他打發人來,說他的妻子請我去列席宴會。我在他屋裏同在自己家裏一樣隨便,他們一家人都知道我心裏是希望他們好的。我到的時候,孩子們是那麼高興地來迎接,我當時的快樂真是說不出來。當他們猜出打門者是我的時候,他們爭先恐後跑出來;跑輸了的小孩趕緊回轉去告訴他的父親,說畢克司達夫先生來了。這回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帶我進去,我們起初以為她一定不認識我了,因為他們一家不到城來已經有了兩年。她居然還認得我,這變做我們談天的一個大題目,我一進門就談這件事情。這說完了,他們和我開玩笑,說出成千成萬關於我同一個鄰人的女孩結婚的小故事,這些都是他們在鄉下聽到的。那位先生,我的朋友,就說,“不對,若使畢克司達夫先生娶他朋友的女孩我希望我的孩子會優先被選;這位瑪利姑娘現在十六歲了,嫁給他將來定可做個再好不過的孀婦。但是我十分知道他,我曉得他的心給我們青年時節那班社會之花的影子迷住著呢。他對現在的美人連瞧一眼都不瞧。老朋友,我記得當宅拉敏達占住你的心時,你一天中多麼常常回家去洗臉換衣服。當我們來城坐在車中,我還背誦出幾首你讚她的詩,給我妻子聽了。”這樣子回想些久已過去的零碎事情,我們快樂地吃了精美的大餐。吃完了後,他的太太同小孩們全都離開房子。他們一走去,隻有我們倆人在的時候,他就拉著我的手,說:“我的好朋友,看見你,我心裏非常愉快;我曾擔憂過你也許不能再和我們全家像今天吃飯這樣相會了。你覺得我們這好主婦同你從前由戲院出來跟著她走去,替我找出她的姓名的時候,有什麼變更沒有?”他說話時,我看見一滴眼淚由他的麵頰流下,這很感動了我。因為要故意轉過話路,我說:“她同從前實在有些不同,那時她退還我代你送的信,口裏說道:‘因為我是上等社會人,她希望我不要再被人利用來和她搗亂,她未曾得罪過我;請我好意勸那位朋友不要再幹這萬不會成功的事情。’你或者還記得,那時我以為她所說的是出於真心,你於是不得不找你表哥老威設法,他教他的姐妹為了你同她結識。你不能希望她老是十五歲那麼年輕。”“十五歲!”我朋友答道:“你這過獨身生活的人簡直不能了解真被人家愛的快樂是多麼廣大而甜蜜呀!天地間最美而的臉貌,不能像我看到這好婦人的時候似的,在我心中引起同樣的快感。她臉上顏色的衰老多半是因為我生熱病時她看護著背苦了的緣故。跟著
她也病倒了,這病去冬差一點就要把她帶走。我老實告訴你,我感激她的地方太多,我對她現在的健康免不了萬分關心。至於你所說的十五歲,她現在每天給我的快樂,是從前她美麗還在我也年富力強的時候,我所沒有嚐到的。現在她每時刻給我新例子,證明她是多麼順從我的癖好,對我家產是多麼節儉留心。由我的眼睛看來,她的容貌比我頭一次看她時還美;她臉上的衰老處,我都能由現出那時候起,說出這是那一回她對我的安寧上的大關心所引起的。所以同時我覺得從前對那過去的她的愛情是被我對現在的她的感謝增加熱度了。妻子的愛和平常一般叫做受的無聊情緒一比較,有雅人的秀美微笑與小醜的粗聲狂笑的不同。啊!她是無價之寶。她管理家事,隻怕找到別人的錯處;這樣子她使仆人像小孩一樣地順從她;我們最低級的仆人做錯了事,都有自覺羞恥之心,那在別家小孩子裏有時還找不出。我坦白地對你說,老朋友,從她那回病後,以前給我極端快樂的東西,現在倒使我煩惱。譬如小孩子在隔壁房子玩的時候,我由那腳步的聲音,認出是這班可憐的小孩,心裏就盤算,若他們在稚年失去了母親,他們怎麼辦呢。以後我講打仗故事給男孩聽,問女孩洋因因的現狀,同它和她談了什麼話沒有等各種快樂全變作心裏的思慮同愁悶了。”
他正要這麼徘側地往下說,我們的好太太進來了,麵上現著說不出的甜蜜告訴我們,她剛在自己房裏找些非常好的東西。來招待像我這樣子的一個老朋友。她丈夫看她笑容滿麵喜歡得眼睛發光,我看見他的恐懼立刻煙消雲散了。這位太大由我們臉上的神情覺察出剛才我們有特別嚴重的談論,看了她丈夫的強為歡笑很擔心地同她招呼的樣子,就立刻猜出我們談的是什麼東西,微笑地向我說: “畢克司達夫先生他告訴你的話,一點也信不得,若使他對身體隻管像到城以後這麼不小心,我真是常常允許你似的,可以活到
再嫁給你。你要知道,他對我說他覺得倫敦這地方比鄉下更衛生得
多,因為他看見有好幾位老朋友舊同學在這裏還是很年輕,美麗的假發後麵有著滿頭的真發。今早我差不多不能阻止他打開著胸扣到街上去。”我的朋友一向非常愛她這種有趣的滑稽,便叫她陪我們坐下。她態度雍容地坐下,這態度是聰明女人特別有的;為著要保持她帶來的快樂空氣,她轉過來同我開玩笑。“畢克司達夫先生,你記得你有一夜從戲院裏跟我一同出來的;你明晚帶我往那裏去,領我去前排坐,好不好。”這話引起了我們大談一會現在已經做了母親,而二十年前在戲廂裏出過風頭的美人。我同她說:“我看著很高興,她把她的許多美麗傳了下來,我相信無疑,在半年之內她的大女孩子一定會變做被人舉杯祝飲的姑娘了。”
我們正在把這位姑娘的幻想的高升拿來說笑,忽然間我們被鼓聲嚇住了,立刻走進我的教子,要給我奏一曲軍歌。他的母親半笑半罵地要把他趕出,可是我不肯就這樣子同他分開了。同他談起,我才知道他高興時候,雖然有些吵鬧,他有他的好本領,凡是八歲以內小孩所知道的學問他全懂得。我發現出他是《伊索寓言》的曆史大家,但是他明白地告訴我他的意見,他不愛這門學問,因為他不相信那些事是真的,因此我曉得在最近一年他念的東西多半是“希臘的白裏安力斯先生”,“瓦軼的葛勇士”,“七豪傑”同這麼大年紀要看的別個曆史家。我察出他父親對兒子的大膽出眾很滿意;至於這種娛樂對他是有益的,我由他的批評裏看出,那些話他一生都用得著。他會告訴你約翰·黑曲術利夫提處理事情不對的地方,對於撤生敦的畢比斯的壞脾氣表示不滿意,愛敬聖喬治,因為他是英國的保護神;這樣子他的意思漸漸不知不覺地在謹慎、道德同名譽各個觀念的模型裏熔成。我讚美他的能幹,他母親對我說今早邀我進來那小女孩在她自己方麵比他還淵博。她說倍蒂多半注意神仙鬼怪的事;有時在冬夜把女仆都嚇得不敢去睡覺。
我同他們坐到很遲才散,有時講些快樂的話,有時正經地談論,始終有一種特別的快樂,這快樂使一切談天真正發生樂趣,就是我們大家都覺得有一種互相親愛的情調。我回家,心裏想著結婚生活和獨身生活不同的地方;我不妨老實說,想起無論什麼時候我一死去,沒有一點痕跡留在後麵,這情形使我暗暗地焦心。抱著這沉思的心境,我回到我的家庭,所謂家庭者就是我的女仆,我的狗兒同我的貓兒,我的境遇如何,隻對他們才有好壞的影響。
青年之不朽感
哈茲裏特
沒有年輕人相信他將來會死,這是我兄弟的話,真是一句妙語。年輕人總覺他是能夠長生不老,這情緒就可以賠償我們一切的苦癰。青春時期的人可以說是個神仙。一半的光明固然是用過去了——但是我們還有另一半預備著給我們用,包含了無窮的寶貝,因為我們不能夠劃清一條線,說下半生是那時截止,而且我們的希冀同願望又是沒有限度的。我們把將來都算做是我們的——
我們前麵浮現有浩大無邊的風光
死同老變成沒有意義的字,不過是夢幻的東西,和我們滿不相幹的。旁人挨過或者現在正受死老的苦——我們卻像有一種神秘的生命,敢對這些無聊的空想嘲笑。像一個快樂旅行開始時節,我們睜著熱烈的眼睛前望,向遠處的美景歡呼。我們走時,新東西接連地現在眼前,好景後麵又有好景,簡直沒有盡處,同樣地在我們生命起首期間,我們有不盡的願望我們以為滿足願望的機會也是無窮。我們還沒有碰到障礙不想歇步,仿佛我們可以永久這樣前進。我們環視這充滿生機進步不停的簇新世界,自己覺得也有精神力氣可以跟它同走,我們現在看不出什麼預征來推測將來我們會落後衰頹到變做老入,最終墜到墓裏去。這是青春時我們知覺的感單性,也可以說是抽象性(我們可以這樣講),使我們同自然合一,(因為我們經驗既少,情感又強)使我們想能夠同自然一樣長存不朽。我們癡癡地恭維自己,以為我們這種和生命暫時的結合會永久不破。像小孩微笑著睡覺一樣,我們在期望的搖籃中蕩漾著,被環繞四旁的世界聲音弄得靜默地住在夢想的安全無憂境界裏——我們焦渴地去飲生命之杯,沒有飲完,快樂同希望好像老滿到杯緣地盛在杯中——一切東西緊緊地圍著我們,我們心中隻去想這些東西的廣大複雜同它們引起的欲望,所以我們沒有空去想到死。我們這種醒時做的好夢太新鮮燦爛了,我們的眼睛太迷眩了,我們因此看不見那躲在遠處等著我們的暗淡影子。就是說我們看見了,生命是這樣緊地把我們擒住它也不許我們分心那裏去。我們真太給現在的物事吸引了,當青春的精神還完好無缺地存著,在“生命的酒飲幹”以前,我們好似喝醉了酒,或者有熱病的人,給自己強烈的感情帶著走:一定要等到對當前的事物,開始覺得乏味,愛幹的事也灰心了。最密切的關係也割斷了,我們才慚漸地忘卻這世界,感情也沒有那麼猛烈地抓著將來,我們慢慢開始慘淡地想我們同世界永久分離的可能性,好像由一麵鏡子裏看出。在那時期以前旁人的例子不能影響我們。不測的變故,我們避著不想;老年慢步的襲來,我們對他要捉迷藏。像斯天書裏所說那個傻胖的廚子,聽到他主人蒲伯死的消息,他唯一的感想是“我卻沒有死”,我們通常也是這樣。提起死這觀念本僅不能把我們這自信搖動,倒反將我們現在享有生命的自覺增加力氣。別人可以落葉般死在我們的四旁,蔓草也似地被“時間”的鐮刀刻割下;這些活由那不加思索意氣飛揚的耳朵同自負不凡妄加臆斷的青春聽來不過是幾句漂亮的比喻就是了。非等到“愛情”, “希望”, “欣歡”的花一朵朵枯萎在我們四周,我們是不肯棄去以前引著我們向前走的幻影,到那時橫在我們麵前的空虛無趣的將來才使我們假說地不怕那墳墓裏的寂靜。
生命的確是一個奇怪的禮物,它的好處是非常神妙的。所以這事用不著納罕,當這禮物初給我們時候,我們的感謝,讚美同快樂阻止我們記起我們本身的空虛渺茫,或者想到生命有一天會討回去。我們生來第一次最深的印象是由對著我們開展的偉大自然得來的,我們不自覺地將自然的永存不滅性同壯麗輝煌處全移到自己身上。才得到世界,我們自然談不到同它分手,最少也把這想頭老是遲延著不提。好似在市場遊玩的鄉下人,我們心裏充滿了奇怪同高興,並不想回家或者天快黑了這些事情,我們隻能夠根據自己去了解生命,我們又把知識同它的對象混在一起。因此我們同自然打成一片。若使不是這樣子,那種幻覺,那種請我們去吃的“理智之宴同心靈之酒”全變做有意的譏笑同殘酷的侮辱了。通常看戲要等最後一幕演完了,燈快滅了,我們才走出戲院。“自然”神仙般的寵兒老是美麗照耀在宇宙的舞台上:在這出戲閉幕以前,或者當我們還看不清做的是什麼時候,我們也得被召了去嗎?像小孩一樣,我們被“自然”’我們的繼母,捧起看一下西洋鏡,不一會仿佛捧我們她也要費什麼力氣,又將我們放下了。可是,天下沒有—件好東西不顯在這鏡裏,像一個宇宙的跳舞或者大宴會。
看蔚藍的蒼天,金黃的太陽,舒卷的大海;走這碧綠的大地,做千種生物的主人;由張開大口的懸崖下望,或者遠眺向陽的山穀;看世界像張地圖展布在我們腳下,用天文儀把星拿近些來瞧;由顯微鏡看最小的昆蟲;閱讀曆史,細想國家的革命同時代的遞變;聽到泰爾,錫頓,巴比倫,同蘇沙的功績,口裏說這些全在我以前,現在卻全化作烏有了;講我是活在這一時期,這一地方;做這常動不停的世界舞台的觀客,同時又扮一個角色;觀察春夏秋冬四季的變換;嚐到冷熱苦樂美醜善惡的不同;感覺到自然界的變更;細味那耳朵眼睛給我們的偉大世界;靜聽深林裏斑鳩的歌調;旅遊高山同澤地;午夜裏默聆頌聖的樂聲;到燈燭高照的大廳,或者讚美那壯大教堂的沉鬱氣象,或者坐在擁擠的戲院裏看生命本身拿來嘲笑;研究藝術品,將審美能力磨練得使自己苦痛;崇拜名譽,夢想長生,瞻禮教皇的皇宮,誦讀莎士比亞的戲劇;積起古人的智慧,再去探索將來;聽戰場的鼓角和凱旋的歡呼;根據著曆史來考察人心的演化;找求其理;主張人道,俯視世界好像時間同自然倒出它們的寶貝在我們腳下——做這麼複雜一個人,幹這麼多事刹那間化作烏有——這麼多的東西像幻影或者耍把戲的東西忽然由我們奪去!由這麼複雜的境地一變變做什麼都沒有,這一轉真夠驚嚇我們,沮喪那滿漲了希望同快樂的少年熱血,所以我們遠避這令人不安的思想。當開始享樂人生時候,我們丟開這欠債同迫償的恐具,就沒有想起我們最後要還“自然”這筆大債。學是無涯,這我們曉得;我們恭維自己說生也是一樣地無涯。我們知道要幹一件事,我們遇著無限的困難同停頓;盡美盡善的地步是慢慢得到的,那麼我們應當有時間去完成工作。我們所仰慕的大人物的盛名是不朽的:可是我們這班默想這盛名的人也能得些那什麼也滅不了的靈氣嗎?屋能勃蘭所畫的或者“自然”所表現的一個皺紋,我們要花好幾個整天才把它分析清楚,了解中間柔鬆尖硬的程度;我們陶煉那完好的東西,發闡出自然的奧妙。將來要幹的事情有多少!我們已經動手做的工作是多麼偉大!在事業沒有成功以前,我們要被阻止嗎?這樣用去的時間,我們不把算做丟,這樣花的勞苦,我們不說是白費;我們沒有灰心,也不厭倦,而且對這做不完的工作,我們的力氣日日增加。這些我們已經動手和“自然”也說好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