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的事情,“時間”會鄙嗇地不給我們光陰去弄完成嗎?這功敗於垂成之際以後的時間,為什麼不送給我們呢?我曾經連著幾個鍾頭細看一張屋能勃蘭的圖畫,不覺時間的飛過,隻是每回都帶著新的奇怪同快樂想,不僅我這一生,就是再有一生也可以這樣地過去。這種高雅微妙的生活似乎是不會有終止的,沒有限定日期,也並不包含有衰頹的分子。我這個看畫的人化做蠕蟲的食料後,這畫還可以留存好久。死這回事像個完全不合理的,我們平常的健康,力氣,嗜欲沒有一個情形對這死的觀念不是相反的,一定要等到我們的幻覺毀滅,我們的希望冰冷,我們才預備去相信天下有死這一回事。年輕時節一切東西因為新鮮同別的原因特別有力整個地印在腦上,我們以為沒有東西可以抹去或者破壞這些印象。這些印象釘在腦中,由我們看來是我們的一部分了。我們相信要去丟這些印象必定用暴力,天然的朽腐是不行的。我們這種信力堅固時,我們好像將長生的快樂在意想中提前享來。所以靠著強烈的領悟,我們熔化幾十載做了一刻,用了這關於未來推測,我們來抵抗時間的蹂躪。那麼若使我們生命裏一刻就值得幾十載,我們對生命全體的價值同長短還要加什麼限度嗎?我們不是有時對自己的生命沒有終點這樣事很有把握,當一個人獨在一塊心裏不耐煩想翻些新花樣時候,我們對這由我們看來同爬著一樣慢的時間步伐真覺厭倦,私下打算倘然時間老是這般蝸牛似地無聊地移動,這時間簡直過不完?我們心愛東西還沒到手時節,我們多麼願意犧牲這中間的時光,一點也沒有想到不久我們會感到時間走得太快了。
至於我自己,我生在法國革命時期,我活到,——唉嗬!——看見它的終局。可是我並沒有預料到這結果。我的生命跟這自由的曙光同來,我從前沒有想到多麼快這兩件東西都要沉滅。這給人們以熱狂的新刺激也給我心一種同樣的熱情;那時我們都意氣雄壯。大可以同跑一趟光榮的路,我萬想不到在我的生命還沒有盡以前,自由的朝陽居然早已
化做赤血或者又落到專製的黑夜裏。我自認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覺得自
已是個青年,因為我的希望跟著也倒下了。
以後我轉過心來,把早年事的回憶想零零碎碎地收集起來,寫下備我自己有時翻看。我向將來的前進被截止了,我隻好向過去找些安慰同鼓舞。所以當我們發覺自己實實在在的生命漸漸離開了我們消滅,我們就努力在思想裏去得一個反映的,可以拿來做代表的生命:我們不願全部淪亡,希望最少我們的名可以傳到後世。當我們能夠使旁人心裏想到我們心愛的思想同切己的事情時候,我們並不像完全退出這舞台。我們在旁人心中還占有地位,對他們生出影響,化作塵埃的隻是我們的身體;我們喜歡的思想還是受人歡迎,在世人眼中我們有同樣的地位。或者比生時更要出色。這樣子,就可以滿足我們自愛的要求,一個緊迫毫不放鬆的要求。而且若使我們知識的優長能夠使我們肉體死了,精神不死,那麼用我們的道德信仰,我們亦可達到對別人發生趣味,自己生活也可以有更高尚的境界,這樣子我們同時能做天使同人們的伴侶。
自然之聲是從墳墓之中出來;
他們昔日之火焰仍存在我們的灰燼之中。
我們年紀一大,我們明顯地感覺到時間的寶貴,真的,別的東西全沒有什麼重要。我們老是奇怪,已經有過的為什麼會變做沒有。我們知道許多東西總是一樣地絲毫不差:那為什麼我們會變老呢。這念頭叫我們加緊地抓著現在,使我們深感到我們看見的一切是空虛幻假。失丟了在初嚐生活同一切東西時候那種豐滿流暢的少年精神,什麼都是平凡無味——世界變做一個粉飾的墳墓,外麵是漂亮的,裏頭充滿了蠕蟲爭食同一切的不結。世界是一個女巫,拿假玩意兒來騙騙人。但是青年的老實,不疑的期望,無涯的欣歡全消散了:我們隻打算怎樣好好地走出世界,沒有碰什麼大麻煩或者大禍患。幻覺的燦爛丟了,就是那怡然自樂,對過去的快樂同的希望的回憶也找不到,若使我們辦到能夠沒有受侮辱地走出生命行列,身體也無大損傷地逃出,在歸到大虛以前心境可以修養得同槁木死灰一樣地恬靜安寧,——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希望。我們不在死時完全死;老早我們已經漸漸地腐朽了。機宮隨著機官,趣味隨著趣味,一個個癖好繼續掉去;我們活時節,生就已由我們身上剝去,歲歲年年人不同,死不過是將從前的我們的最後剩下的殘碎擱在墓裏。我們這樣次第銷磨下去,一直銷到沒有,用不著什麼驚愕,因為在我們年富力強時期,我們最探的印象也不過暫時留在腦中,我們本是受細微環境支配的動物。我們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中,所讀的書,看的事情,受的刺激對我們生下的影響是多麼少呀!試想讀本好傳奇(比方說,司各德的)時候,我們當時感情的經驗如何;多麼壯麗,多麼有趣,多麼使人心碎!你一定猜這些情調可以常留不滅,或者將你的心化做同樣氣質腔調:我們念時節,好像天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攪亂我們這心境或者使我們感到麻煩:——但是一走到銜第,腳上玷汙了的第一塊濘泥,被人騙去的第一個兩便士就夠使我們的情調由心中完全隱沒去,我們變做微末,麻煩的環境的戰利品了。我們的心雖然向高尚卓越處飛翔,它卻總是和卑汙的,可厭的以及微小的事情熟識。然而我們還是奇怪老人身體會衰弱,愛發牢騷——少年人的青春會萎謝凋零。實在說起來,天上同人間這兩世界合起來,也不容易滿足我們過度的希望同驕傲。
攻瑰樹
皮爾·索爾
這位老太太對她園裏那株大玫瑰樹總是很自誇,老愛說給人聽這株樹是怎樣由一個砍下的枝幹長大的,那枝幹是在好幾年以前由意大利帶回來的,當她才結婚時候。她同她的丈夫坐馬車由羅馬回來(這是在發明火車時期以前),在絲鶯娜南邊,一塊不好的道路上,他們的車子壞了,他們不得不在路旁一個小屋裏過夜。房裏的設備自然是很麻糊;她整夜沒有睡好覺,很早就起來,圍著東西,站在窗前看朝陽,那時涼風向她臉上吹著。經過了這許多年,她還記得那明月底下的青山,同怎麼樣在很遠一個山峰上的城鎮漸漸地變成白色,等到月亮看不見了,那高山給上升的太陽的紅光照著,忽然間那城鎮像點著火地發光起來,一個窗戶跟著一個窗戶抓到,又反射出去太陽的光線,最後全城在空中閃爍著,輝煌著像一窩的明星。
那早上,知道當他們馬車正在修理時候他們要等著,他們就坐地方
用的車到山上那個城鎮去,據說在那裏他們可以得到更好的住所;在那裏他們就滯留兩三天。這是意大利小城之一,有高聳的禮拜堂,傲慢自得的大方場,幾條狹窄的街道同幾處小小的宮殿,整整齊齊稠密地棲止在山巔上,城牆圍著一塊比英國菜園大不得多少的地方。但是這城是充滿了生命同嘈雜,整天整夜地回應出人們腳步同說話的聲音。
他們所住的那個簡樸小旅館的咖啡室是那小城裏名人聚會地方;市長,律師,醫生同幾個做旁的事情人;他們注意到裏頭有一位麵貌秀美,身材瘦長的好說話老人,一對發光的黑眼睛,雪白頭發——體格高而直,還帶著少年的態度,雖然那侍者很得意地告訴他們這位伯爵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真的,第二年就要八十歲了。他是他家裏最後剩下來的一個人,侍者繼續著說——他家從前是很有聲望,很富的,——但是他沒有子孫;真的,那侍者很愉快地說,好像這是個那地方人民覺得很榮耀的故事,說這位伯爵曾經失戀過,從來沒有結婚。
但是,那老紳士卻很高興樣子;一看就知道,他對於生人感覺有趣味,想和他們認識。這個和藹的侍者立刻替他將這事辦好,談了一會,這老人請他們到他的別墅同花園去逛,那是正在城鎮的城牆外麵。所以第二天下午當太陽開始下降,他們由門口窗口瞥見棕色的山上已經有藍的影子在那裏開展著時候,他們去拜會他。那別墅並不大,一個近代式石灰牆的小別墅,連著一座鋪著石卵的花園,裏麵有一個石池,養些無精打采的金魚,還有一個月神像,旁邊刻著她的獵狗,都靠著圍牆。但是使這個園光榮顯赫的是一株偉大玫瑰樹,這樹爬到房子上麵,差不多把窗口塞滿,使空氣充滿了她的芬香。當他們讚美這樹的時候,伯爵得意地說,這確是一株好玫瑰樹,他要同這位太太談這株玫瑰的故事。當他們坐在那裏,飲那他請他們喝的酒時候,他用種老年入快樂的不關心態度提到他的情史,那隨便的樣子,仿佛他以為他們已經聽過了。
“那位姑娘住在那山過去的穀裏。那時我是個青年,因為這是好些年前的事情。我常常騎馬去會她;路是很長,但是我騎得很快,因為年輕人總是性急,這點太太一定知道。然而那姑娘心腸很硬,她要讓我等,啊,好幾個鍾頭;有一天我等得好久,生氣了,當我在那她告訴我她要會我的園中踱來踱去的時候,我折斷她的玫瑰,折了一枝下來;當我看清我所做的事情,我把這枝存在我衣服裏麵一一像這樣子——;我回家時,就將這技栽下,太太,你看現在長得多大了。若使太大讚美這玫瑰,我一定要送她一枝,也栽在她的花園裏;我聽說英國有美麗綠色的花園,不像我們這給太陽燒焦了的花園。”
第二天當他們修理好了的馬車來接他們,他們正開始由旅館出發的時候,伯爵的老仆人拿著清清楚楚包好的折下來的玫瑰枝走來,說她主人祝他們一路快活平安。鎮裏人聚集著看他們出發,小孩們跟著馬車跑,地過小城的城門。起先他們聽見後麵有匆忙腳步的聲音,但是不久他們深深進到山穀裏麵了;那小城同裏頭所包含的嘈雜和生命是高高地站在那山顛。
她將這玫瑰栽住家裏,這樹老是生長發達得奇怪;每年六月時候,那一大堆的枝葉還是送出充滿香氣同紅色的熱情華麗氣象,好像在樹根樹心裏還燃燒著這位意大利愛人的憤怒同失望。自然,這位老伯爵一定是死了好幾年了,她忘卻他的名字,而且起先在早上看見在空中閃爍著像一窩的明星,後來她住在裏麵的那個山上小城,她也忘記是叫做什麼名字了。
讀書雜感
蘭.姆
去注意一本書的內容是拿別人腦裏榨出的東西來消遣。我卻想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上等社會人對自己腦裏自由地湧出的思想會覺得非常好玩。——《重蹈覆徽》劇中福賓揚爵士說的話。
爵士大人這句漂亮的機鋒是這麼深深地打進了我一個朋友的心坎裏,他已經完全不念書,因此他腦裏天外飛來的簇新思想大有增加。不管我有沒有失去我思想出奇的令名的危險,我總要自己承認我貢獻不少的時間,去念旁人的思想。在別人的空想裏,我做夢地度去我的時光,我喜歡將自己沉溺在旁人的心靈裏。我不走路的時候,就得念書,我不能坐著苦想。書籍替我想一切的東西。
我對書篇沒有什麼厭惡。沙弗斯伯利的文章,我不覺得太細膩優
柔,朱黎山·王爾德的我也不以為太下流。凡是我認做是書的,我都能
念。有的帶著書的外形,我卻不能當做是書。
在這“不是書的書”目錄裏,我可以數出宮廷起居注指南,袖珍書本(文學的除外),裝訂好而背後寫著字的棋盤,科學論文,曆書,法典大全;休謨,吉朋,魯百孫,必提,孫安·金立斯的著作,以及一切所謂“紳士家裏書庫不可不備的書”;同福利非亞斯·朱西發斯(那位博學的猶太人)的曆史,伯黎的倫理學。這些除開之外,我差不多什麼東西都可以念。我的趣味能夠這麼廣大並包,我真要慶祝自己。
看這類“穿著書的外衣的東西”棲止在書架上,像假聖人,霸占真正神甕者,侵犯神殿者,反把正當要排在上麵的趕了出來,我自認這件事使我很憤怒。拿下一本裝訂得好像書的東西,心裏希望這是個心地溫和的劇本,翻開那“像書葉子”的東西,突然感到一個憔悴凋零的《人口淪》。希組得一本斯蒂魯的文集或者法誇爾的喜劇,卻遇著——亞當·斯密斯。看到那笨傻的百科全書(“大英”的或“京師”的)整部好好地排著,用俄羅斯或摩洛哥皮裝飾,當那好皮的十分之一就夠把我那凍得發戰的大書舒服地再穿上一層外衣;使巴納西魯沙斯四麵目一新,破舊的來門·魯立也能在世上重複舊觀。我每回看這班冒充者,總想招它們的衣服剝下,將這搶來的東西蓋上我那穿百結衣的老書,使能得到溫暖。
有堅固的背脊,清清楚楚地訂著,這是一本書不可少的條件。然後再談到華麗。就是辦得到講究華麗,我們也不應該毫無分別地花費在一切書的上麵。好像,我不情願把一套雜誌穿上整整齊齊的衣服一樣。便服或者半裝訂(老是用俄國皮做背脊)是“我們”的裝束。將一本莎士比亞或密爾敦(除非是第一版)蓋上豔服,完全是紈絝虛榮愛慕浮華的行為。這種濃枚不能增加它們的價值。說來也奇怪,這種外表(這外表是那麼普通的)不能引起快感,也不會增加書的主人占有的愉快。還有湯姆生的《四季》這本詩集最漂亮的時候(我是這樣主張的)是有些撕破處同折卷的頁子。由一個真真愛念書的人看來,“流通圖書館”的老舊的湯姆·朱黎斯同威克菲爾牧師傳的玷汙的紙頁同破爛的外表是多麼美麗,而且,若使我們不因為過於講究而忘卻人類的溫情,那種氣味(俄國皮以外的氣味),也是何等的可愛!這些破書指示出曾經有千個手指快樂地翻那頁子!——有的由它們得些快樂的寂寞女縫匠(做帽帶首飾的,或者勤作的做女衣者)在她長日工作之後,已經入了深夜,她由睡眠裏勉強地偷出一個鍾頭,一字一字地拚出那迷人的內容,好像將她的煩惱浸在一杯忘川的水裏頭!誰願意這些書少有些汙點?我們能夠希望它們有什麼更好的形相嗎?
越是好的書,仿佛越不需要精美的裝訂。菲魯丁,斯姆立,斯東,同一切這一類自己老是生下新版的書——“大自然的鉛版”——我們看它們個本的銷滅,沒有痛心,因為我們知道這一部書是“萬古不滅”的。但是一本同時又好又難得的書——差不多是海內孤本,當它毀壞了,我們不知道那裏去找普魯米修斯的火,能夠將它的光重新燃起。這種書,比方像那公爵夫人所做的《新堡公爵傳》——我們來敬重,來保存這樣一個寶貝,沒有珍貴的匣子會說是夠得上,沒有套子可以算堅固得夠用了。
不止這類難得的,又沒有再版希望的書值得這樣看重;就是菲立·史得利,泰祿主教,做散文的密爾敦,弗祿等作家的老版子——雖然我們也有翻印本到處流通,人們有時也談到它們,可是我們知道它們還沒有(將來也未必能夠)熔化在我們民族心裏,所以不能變做通常的書——這類的書我們還是用堅團值錢的皮裝起好些。我並不愛第一次對折版的莎士比亞。我倒喜歡雷和湯生的版本,沒有注解,附上的銅版印得非常壞,隻可當張地圖或者提起書裏說的是什麼;並沒有野心想和原版比賽,所以比那莎氏雕刻木版本還好得多,因為木版本是打算和原版競爭的。我對他的戲劇和國人有共通的情感,所以我愛那最常在人手裏翻轉的版子。——同這個相反的,堡門和弗烈取的劇本,我非對折本念不下去。八開本看起來覺得惡心,不能使我生出同情。若使這種版本的讀者也有念別個詩人通行本的人那麼多,那麼我也可以喜歡這八開本,不再那麼樣愛老版了。我沒有看見過一個比翻印《愁悶的分析》再麻木不仁的舉動。把這古老的偉大老頭子的骨頭掘起來,用最時髦的壽衣捆著拿來給現代人罵;這又何必呢?哪個不幸的老板會夢想伯敦也有受大眾歡迎的日子?——就是下踐的馬倫也不能幹件再壞的事情,馬倫用錢賂賄司圖拉福教堂的事務員,讓他進去用灰水刷白那帶彩色的老莎翁雕像,那像本來站在那裏很粗糙地但是栩栩如生地配上顏色,甚至麵頰,眼睛,眉毛,頭發,他常穿衣服一切的顏色都畫出來——無論怎地不完全,這是我們所有唯一的關於莎翁奇怪形容的記載。他們用一層白堊蓋上去。我指“——”為誓,若使我是瓦亦克州的法官,我要把他們當作一雙瞎鬧瀆聖的無賴,用足枷將這注書家同事務員都緊緊地抓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