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譯文 1.(3 / 3)

他們——這班搗亂墳墓的聰明人——工作的樣子,現在活現在我眼前。

我會不會被人們當做胡思亂想的人,若使我老實地說,有幾位我們詩人的名字讀起來特別甜蜜,聽到耳裏另有一種滋味——最少,對我是這樣子——比密爾敦,莎士比亞都來得悅耳?或者,莎土比亞這名字在普通談話裏太常用了,弄得走昧了。最甜蜜的名字,說起來帶著香氣的是豈·瑪祿,都萊敦,何桑登的都拉門,和考萊。

讀一本書,在“什麼時候”同“什麼地方”讀,都很有關係的。在大餐沒有預備好以前,剩的五六分不耐煩的時間,誰會想拿《仙後》或者一本安徒留斯主教的訓語來填這一點的閑空呢?

在讀密爾敦以前,你差不多要失聽一套嚴肅的音樂才行。但是密爾敦詩裏有他的音樂,那聽的人須要有恬靜時思想同幹淨的耳朵。

冬夜——我們同外而的世界隔絕了——溫文的莎土比亞不怎麼拘禮

地走進來了。這時,最好讀《暴風雨》或者他自己的《冬夜故事》——

這兩位詩人你不得不大聲誦讀——一個人獨念,或者(有時湊巧)有一個人聽著。一個以上——那就變做無聊的聽眾了。

趣味熱烈緊張的書,很快地把我們帶到說奇事的地方,這種書隻好讓眼睛溜掠看過去。把它讀出聲是不行的。我就是聽人念那比較好些的近代小說,也免不了覺得萬分的不耐煩。

一張報紙念出聲來是使人忍耐不下的事。有些銀行裏有一種習慣, (為著省位個人的時間,)讓一個書記——他是裏頭最有學問的人——念出《泰晤士報》或者《紀事報》大聲地把“為公眾的利益”的全部內容讀出來。用盡肺同演說家的本領,那結果是非常無味的。在理發店同客棧裏,一個人忽然站起來,拚著字念出一段新聞,他把這個告訴人家像個新發明。又一個揀他自己愛念的也報告一段出來。這樣子整張報一塊一塊地最後全說出來了。少看書的入看字看得非常慢,若使沒有這種變通辦法,一群裏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夠披閱完整張報紙的內容。

報紙總是引起我們的好奇心。可是沒有一個人放下報紙時,心裏不覺得希望。

在那都俱樂部裏,穿著黑衣的紳士拿那報紙看得多麼久的年代了!侍者不斷地叫著,“先生,《紀事報》有人看著。”我真聽得厭煩。

晚上到了個客棧——叫好了晚餐——在窗台上找出好久好久以前有些客人一時大意丟在那裏——二三本小城的老雜誌,帶著兩人對麵的有趣圖畫——下麵寫著“偉大的愛人與格××太太”;“屈伏了的唱高調女人與老浪子”——同這一類久已過去了的謠言,天下還有比這個更快樂的事嗎?你願意——在那時候,那樣地方——把它來換一本更好的書嗎?

最近瞎了眼睛的可憐杜賓對於不能閱覽嚴重作品倒沒有什麼痛

措——《失樂園》同《可嗎斯》這類書他可以教人讀給他聽——但是他

卻失去了那用自己眼睛飛讀雜誌或者滑稽文章的快樂。我就是在大教堂嚴肅的甭道裏,獨自讀《慧第德》時候,若使給人看見,我也不怕什麼。

我有一回很舒服地躺在草上在,櫻草山(她的新使拿)被一個很熟的小姐偵出,在那裏讀——《拍買拉》,我記不起有過比這個更可笑的驚訝。書裏並沒有說什麼話,使個男人看起來,覺得真真地害羞;但是當她坐在我旁邊,好像決心和我周念,我真望它是——一本別的書。我們很要好地同念幾頁;她覺得這作家不合她的口胃,站起來——走了。溫和的研究人們動機的學者,我讓你去猜赧顏(我們中間有——個臉紅了)在這兩可的情形,到底是屬於這位仙女,還是發生在我這田舍少年。你絕不能由我得到秘密。

我不大喜歡在戶外讀書。我不能夠收下心讀下去。我認得一個主張神位唯一派的牧師,他常常在早上十時同十一時中間在雪山(師金呂街那時還沒有出世)讀一本臘得律做的書。這種忘卻一切環境的能力,我自認是辦不到的。看見一個挑夫的繩結或者一個麵包籃會將我所知道的神學全由我腦裏趕跑了,使我弄得比不知道五要點還壞。

還有一種路旁書攤的讀者,我每次想起這種入我總要動情——那班可憐的先生,沒有錢來買書同租書,由那排著書賣的攤子上偷些學問——老板用他厲害的眼睛,老在那裏不高興地看著,心裏想什麼時候他們才不看。懸心吊膽地冒險著,一頁又一頁無時不在預期那老板會下個禁諭,但是他們又舍不得那種快樂,他們這樣子“撿來些充滿恐懼的快樂”。馬丁·伯就曾這樣每天念一點,讀完兩卷克拉力沙,那時管攤子的冷下他這可讚美的野心,問他(這是在他年輕時候)到底想不想買那本書。老馬說他一生中無論在什麼情形之下,沒有念一本書,有那次不安的偷看的一半趣味。一個現代奇怪的女詩人對這問題用兩首非常動情,但

是很樸素的詩來歌詠:

我看見一個眼睛充滿熱烈希望的小孩在書攤上翻開一本書來,讀時節好似想一氣念完;開書攤人看見這樣,我聽見他很快地向少年招呼,“先生,你從來沒有買過書,所以請你不要在這裏看書。”小孩慢慢地踱開,歎口氣,滿望他從來沒有認過字母,他就不會用這老東西的書了。窮人有好多苦病,富的永遠沒有嚐過,我不久又看見一個小孩,他臉上好像老是俄著,那天最少是沒吃東西——他對著酒店的涼內用著眼鏡享受.我想這個小孩的情形必定更苦,這麼餓著,想著,這樣一個便士也沒有,對著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他免不了會希望他生來沒有學會吃東西。

悲.哀

約翰遜

關於擾亂人心的種種熱情,我們可以說,它們是自然而然地急趨於自己消滅之途,因為它們鼓勵同加快它們目的的實現。比如恐懼催促我們的逃走,希望激發我們的向前;若使有幾種熱情或者因為受了我們的放縱,弄得失丟了它們達到目的時候所該有的好處,貪婪同野心就常常是這樣子,然而它們目前的誌向還是想得到幸福的工具,那幸福又是真正存在的,大概是可以望得見的。守財奴總是以為有個數目能夠使他心滿意足;每個野心家,像皮洛士王一樣,心裏有個最想占有的東西,得到這個東西,他的窮苦就告終止,此後他的餘生要在舒服或者作樂,休息或者虔信裏過去。

悲哀或者是胸中的唯一情感,不能夠應用這幾句概括的話,所以值得那班想幹保持心境的平衡這個艱難工作的人們的特別注意。其他的熱情的確也是種毛病,但是它們必然地使我們得到適當的醫治。人會立刻感到苦痛,知道應當用的是什麼藥,他會更快地去找這個藥,因為所以需要這藥的病是這麼苦楚的,因此,靠著那永不會錯的本能,會將自己醫好,好像伊思力亞人所說,克裏特島上受傷的鹿會自己去找治創的野草。但是關了悲哀卻沒有什麼天生的治療,因為悲哀的產生常是由於無法補救助意外事情,它又使人們注意著那已經不在的,或者是情形已變的東西。它絕沒有希望能夠得到它所需要的,它需要自然律會取消去,死者可以複生或者既往可以追回。

悲哀不是對於失撿或者錯誤的惋惜,那倒可以鼓舞我們將來的小心或者勤作,也不是對於罪惡的痛悔,不管那罪惡是如何無可挽回的,我們的“創造主”卻答應肯將這種痛悔當做贖罪;從這幾種的緣因所引起的苦痛還有很大培養精神的效力,並且靠著認清禍根而痛改前非,我們能夠時時刻刻減輕這個苦痛。悲哀卻是一種特別心境,那時我們的欲望全放在過去上麵,沒有往前向將來去著想,不斷地希望有些事情從前會不是那麼樣子,對於我們已經失丟,無法再能得到的幾種歡娛或者所有物,懷有一個急迫難忍的需要。許多人沉到這類慘痛裏,因為他們的財產忽然減少好多,或者他們的名譽意外地遭瘟,或者是喪失了子女或者朋友。他們受此一個打擊,就讓自己一切對於快樂的感覺全歸於毀滅,終其身再也不想去找別個對象;來做替身,填補這個遺憾,甘心度個苦悶愁鬱的生涯,銷磨自己於無益的自苦裏麵。

但是這個情感的確是深情摯愛的自然結果,所以不管它是多麼苦痛的,多麼無用的,在相當的情境之下,若使我們沒有感到悲哀,那又是該受責罵的;悲哀的勢力又老是那麼廣大,那麼持久,所以有些國家的法律,和有些國家的習俗對於因為親密人們的死亡同一家骨肉的永訣所產生的悲哀的露泄於外的時期,有一定的限製。

大多數人們好像都以為悲哀在相當程度之內是值得讚美的,因為它是胚胎於愛的,或者最少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它是人類弱點的結果;但是我們不應當放縱它,讓它滋長,要在一定的時期之後,勉強從事於社會上的義務同人生日常的職務。起先原是無法避免的,所以我們隻好讓它去,無論我們是願意不願意;後來也可以看它是我們對於逝者的敬愛的一種適當親切的證據;既是天生有情,當然免不了受了感觸,並且我們的哀戚,還可以使世人看出逝者的價值。但是在悲情爆發同嚴肅儀式之外的悲哀,那不隻是無用的,而且是有罪的,因為我們沒有權利將上帝派給我們用來做分內的事的時間,犧牲在無益的渴望裏麵。

然而這樣規規矩矩地開頭的悲哀太常弄得堅固地霸占著我們的心,以後簡直沒有法子把它驅逐出去;那群慘然的觀念開頭是蠻橫地印到心上,後來是願意地吸收進去,壟斷了我們全部的注意力,因此壓下一切的思想,遮暗欣歡的心情,攪亂推想的能力。一個變成習慣的悲哀捉著靈魂,所有的感官全範圍在一個對象裏麵這對象沒有一回想到時,不是引起絕望的痛心。

從這樣沉悶的心情裏是很不容易升到欣歡喜樂的境界,所以許多厘定精神健康的法則的人們都以為預防劑是比療病物容易奏效得多,教我們不要心傾於喜歡的享樂,也不可盡興地去鍾愛人們,卻是要使我們的心老是超然地懸在冷淡的境界裏,那麼我們四圍的對象盡可變遷,我們卻不會感到不便,或者有甚牽情。

一字不差地守著這條法則或者可以幫助我們得到恬靜,但是絕不能夠產生幸福。他既是對於誰都沒有關切到怕失丟了他們,這樣的人一生裏也嚐不到受人們的同情和信任的快樂;他一定是感不到柔情的愛戀同慈悲的熱心,有些人有本領使人們高興,跟著自己也得到應當得到的快樂,這種樂趣他也是沒有份兒的。因為沒有人配索取比他所給別人的更多的情誼,所以他該喪失他本來應得的人們對他的小心冀翼的殷勤好意,那是隻有愛才能向人要來的,同寬恕仁慈的懇摯情感,靠著它愛才能減輕人生的苦痛。他是該受心中有更多的熱血的人們的忽視同怠慢;因為誰肯做他的朋友,若使不管你怎地專心地去求得他的好感,替他幹了多少事情,他的主張卻不讓他同樣地來報答你,並且當凡是好意所能做的事情,你全幹完了時候,你充其量隻能使他不做你的仇敵?

想保持生活在冷淡中立的狀況裏是一種悖理無謂的舉動。若使單單將歡樂趕出,我們就能把悲哀擯之戶外,那麼這個計劃是值得很嚴重的注意;但是既然,不管我們怎樣不準自己享受幸福,禍患還是找得出許多的進口,雖然我們可以不受快樂的引誘,免丟因此而起的苦痛,苦痛的來襲還是會迫得我們不能不注意,我們有時真該努力將生活提高到麻木無情這個水平線之上,因為它既是無論如何有時總會沉到悲哀的深淵裏去。

但是固然因為怕失丟幸福而不去求幸福是很不合於道理的,可是我們一定要承認,得時的快樂是多大,將來失時,我們的悲哀也是成正比例的;所以這是道德家分內的事,去研究我們可以不可以將悲哀很快地減輕消滅下去。有人以為將心中煩悶一掃而空的最靠得住的辦法是用強力將它拖到歡樂場中去。有人卻覺得這種轉移是太猛烈了,倒是主張先把心慰藉到安寧的境地裏,用的法子是使它看到別人的更可怕更可悲的苦痛,將我們那很容易緊緊地盯著自己的乖運的注意力,移到別人的苦難上麵去。

這是很可以懷疑的,到底這些藥方裏有沒有一個是夠有力量的。快樂這個醫法並不是老是容易嚐試的,至於耽縱於悲哀,恐怕這是屬於那一類藥,設使偶然不能醫好,是反會致死命的。

作事可說是驅逐悲哀的又安全又普遇的解毒劑。我們常常看見,在兵士同水手裏麵,雖他們也是很慈愛的,卻隻有很少的悲沈;他們看見他們的朋友中彈死了,並沒有像在安逸懶惰裏的人們那樣恣情哀毀,因為他們已經是自顧不暇了;誰能夠使自己的思慮同樣地忙碌,他對於無法挽回的喪失會同樣地無動於衷。

人們常常說時間可以磨掉悲哀,這種效力的速率絕對可以增加,若使事情的遞遷能夠加快,事務的範圍又能擴大,更形出變化多端。

你還得等了許久,時間才能夠減輕你的悲哀,

飛到智慧那裏去吧,她很快就可以給你安慰。

——魯逸思

悲哀是心靈上的一種鐵鏽,每個新念頭經過心中時,都可以幫助磨去一些。它是停滯的生活所生的腐朽,隻有勞作同活動才是最好的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