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7.(1 / 3)

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7.

九月十三號

今晨七點鍾,我抱著那個花籃到大樓去,在樓梯下我逢見兩個人抬著軟床上來。我心忽然跳起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樓,果然那間房子門口圍著許多人,我走進去一看,他死了!僵直的臥在床上,嘴邊流著口液,兩眼還在半開著,手中緊握著一張像片。

這時軟床已上來,把他抬到冰室去。

我一直靠在牆上,等他們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著淚收拾他的床褥。在枕頭畔我又發現了他那本日記。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好,包了一個小包和我那個花籃一塊兒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記我收起來了。我想雖未得到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終的大概隻有我,承受他最後的遺什的也許隻有我。

說不出來我心頭緊壓的悲哀,我含著淚走進了冰室。裏麵已有幾個人在,大概就是送他進來的那些銀行同事們。地上放著一個大包袱,他們正在那裏看殮衣。我一張望,見他的屍骸已陳列在牆角的木板上,遍

體裹著白布,他的頭偏向裏麵,地下放著那個花籃。

唉!我悔,昨夜未來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麵前時,他已經脫離了人間的一切煩惱而去了。可憐他生前是那樣寂寞孤苦的病著,他臨終也是這樣寂寞孤苦的死去,將來他的墳頭自然也是無人哭吊無人祭獻的寂寞之墓。我咽著淚把花籃放在他的頭前,我禱告; 他未去遠的靈魂,接受世界上這孤女的最後祭獻!

我走出了冰室,挾著這本日記,我不敢猜想這裏麵是些什麼記敘。朝霞照著禮拜堂的十字架,我低頭禱告著回來。

餘.輝

日落了,金黃的殘輝映照著碧綠的柳絲,像戀人初別時眼中的淚光一樣,含蓄著不盡的餘戀。垂楊蔭深處,現露出一層紅樓,鐵欄於內是一個平坦的球場,這時候有十幾個活潑可愛的女郎,在那裏打球。白的球飛躍傳送於紅的網上,她們靈活的黑眼睛隨著球上下轉動,輕捷的身體不時地蹲屈跑跳,蘋果小臉上浮泛著心靈熱烈的火焰,和生命舒暢健康的微笑!

蘇斐這時正在樓上伏案寫信,忽然聽見一陣笑語聲,她停筆從窗口下望,看見這一群忘憂的天使時,她清臒的臉上現露出一絲寂寞的笑紋。她的信不能往下寫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口沉思。天邊晚霞,像緋紅的綺羅籠罩著這詩情畫意的黃昏,一縷餘輝正射到蘇斐的臉上,她望著天空慘笑了。慘笑那燦爛的陽光,已剩了最後一瞬,隕落埋葬一切光榮和青春的時候到了!

一個球高躍到天空中,她們都抬起頭來,看見了樓窗上沉思的蘇斐,她們一齊歡躍著笑道:“蘇先生,來,下來和我們玩,和我們玩!

我們歡迎!!”說著都鼓起拿來,最小的一個伸起兩隻白藕似的玉臂說:“先生!就這樣跳下來罷,我們接著,摔不了先生的。”接著又是一陣笑聲!蘇斐搖了搖頭,她這時被她們那天真活潑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小頭仰著,小嘴張著,不時用手絹擦額上的汗珠,這怎忍拒絕呢!她們還是頑皮誕臉笑容可掬地要求蘇斐下樓來玩。

蘇斐走進了鐵欄時,她們都跑來牽住她的衣袂,連推帶擁地走到球場中心.她們要求蘇斐念她自己的詩給她們聽,蘇斐撿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詩念給她們,抑揚幽咽,婉轉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報容發泄盡心中的琴技,念完時,她的頭低在地下不能起來,把眼淚偷偷咽下後,才攜著她們的手回到校舍。這時暮靄蒼茫,黑翼已漸漸張開,一切都被其包沒於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時,蘇斐又倚在窗口望著森森黑影的球場,她想到黃昏時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愛的女郎們、也許是上帝特賜給她的恩惠,在她百戰歸來,創痛滿身的時候,給她這樣一個快樂的環境安慰她休養安息她慘傷的心靈。她向著那黑暗中的孤星禱告,願這群忘憂的天使,永遠不要知道人間的愁苦和罪惡。

這時她忽然心海澄靜,萬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頭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興奮!一陣峭寒的夜風,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覺仆仆風塵中二十餘年,醒來隻是一番空漠無痕的噩夢。她閉上窗,回到案旁,寫那封未完的信,她說:

鍾明:

自從我在前線隨著紅十字會做看護以來,才知道我所夢想

的那個國地,實際並不能令我滿意如願。三年來諸友相繼戰

死,我眼中看見的盡是橫屍殘骸,血泊刀光,原隻想在他們犧

牲的鮮血白骨中,完成建設了我們理想的事業,誰料到在尚未

成功時,便私見紛爭,自圖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於水

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鍾明,我失望了,失望後我就回來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親病已好了,不過我再無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棄暮年老親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願在荒草沙場上去救護那些自殘自害,替人做工具的傷兵和腐屍了。請你轉告雲玲等不必在那邊等我,允許我暫時休息,願我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