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8.(1 / 3)

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8.

懺.悔

許久了,我湮沒了本性,抑壓著悲哀,混在這虛偽敷衍,處處都是這箭簇,都是荊棘的人間。深深地又默窺見這許多驚心動魄,耳聾目眩的奇跡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語殺人的伎倆。我顫栗地看著貌似君子的人類走過去,在高巍的大禮帽和安詳的步武間,我由背後看見他服裝內部,隱藏著的那顆明險奸詐的心靈。有時無意聽得許多教育家的偉論,真覺和藹動人,冠冕堂皇;但一轉身間在另一個環境裏,也能聆得不少傾陷、陷害,殘鄙過人的計策,是我們所欽佩仰慕的人們的內幕。我不知汙濁的政界,也不知奸詐的商界,和許多罪惡所蘋集的根深處,內容到底是些什麼?隻是這一小點地方,幾個教室,幾個學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學校裏,也有令我無意間造成罪惡的機會。我深夜警覺後,每每栗然寒戰,使我對於這遙遠的黑暗的無限旅程更懷著不安和恐怖,不知該如何舉措,如何懺悔啦!

我不願詛咒到冷酷無情的人類,也不願排議到險詐萬惡的社會,我隻埋怨自己,自己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庸才,不能隨波逐流去適應這如花

似錦的環境,建設那值得人們頌揚的事業和功績。我願悄悄地在這春雨

之夜裏,指去我的眼淚,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艱險的眼淚。

離母親懷抱後,我在學校的蔭育下優遊度日。迨畢業後,第一次推開社會的鐵門,便被許多不可形容描畫的惡魔係縛住,從此我便隱沒了。在廣庭群眾,裙屐宴席之間周旋笑語,高談闊論的那不是我;在灰塵彌漫,車軌馬跡之間仆仆之風霜,來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憊百戰的殘軀,複活了業經葬埋的心靈,委曲宛轉,咽淚忍痛在這鐵蹄繩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嚐是我呢?五年之後,創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強”的天性,把填滿胸臆的憤怒換上了輕線的微笑,將危機四伏,網罟張布的人間看作了空虛的夢幻。

有時深夜夢醒,殘月照臨,淒涼(靜)寂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閃映著。有時秋雨漸瀝,一燈如豆,慘淡悲愴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欷歔著。孤雁橫過星月交輝的天空,它哀哀的幾聲別語,或可驚醒我沉睡在塵世中的心魂;角鴟悲啼,風雨如晦的時候,這恐怖顫栗的顫動,或可能喚回我湮沒已久的真神。總之,我已在十字街頭,擾攘人群中失丟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願離開我自己,曾為了社會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過嗟歎過,灰心懶意的萎靡過,激昂慷慨的憤怒過;似乎演一幕自己以為真誠而別人視為滑稽的悲劇。但如今我不僅沒有真摯的笑容,連心靈感激慚愧的淚泉都枯幹了。我把自己封鎖在幾重山峰的雲霧煙霞裏,另在這荊棘(的)人間留一個負傷深重的殘軀,載著那生活的機軸向無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的走去。

寫到這裏我不願再說什麼了。

近來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於那種遺失自己——似乎自騙的行為;才又重新將自己由塵土中發現出,結果又是一次敗績,狼狽歸來,箭鋒刺心,至今中夜難寐,隱隱作痛;怕這是最後的創痛了!不過,我

願帶著這箭痕去見上帝,當我解開胸襟把這鮮血淋漓的創洞揭示給他看

的時候,我很傲然地自從我是人間一員光榮歸來的英雄。

自從我看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之後,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環境,不知不覺之中我有許多地方都是在試驗她們.試驗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開辟一個不是充滿空虛的荷花池,而裏麵有清瑩的小石,碧澈的小波,活潑美麗的遊魚?

第一次我看見她們——這幻想在我腦中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許多活潑純潔、天真爛漫的蘋果小瞼,我在她們默默望著我行禮時,便悄悄把那付另製的麵具褫去了。此後我處處都用真情去感動她們

有一次,許多人背書都不能熟讀,我默然望著窗外的鐵欄沉思,情態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這時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由牆陬發出:

“先生!你生氣了嗎?我父親的病還沒有好,這幾天更厲害了,母親服待著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著母親值夜;我沒有把書念熟。先生!你原諒我這次,下次一定要熟讀的。先生!你原諒我!”

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的頭隻比桌子高五寸。這時她滿含著眼淚望著我,似乎要向我要怒宥她的答複。“先生?芬萊的父親因為被衙門裁員失業了,他著急一家的衣食,因此病了。芬萊的話.請先生相信她,我可以作證。”中間第三排一個短發拂額的學生,站起來說。

“先生!素蘭舉手呢!”另一個學生告訴我。

“你說什麼?”我問。

“先生!前天大舅母死了,表姊傷心哭暈過去幾次,後來家人讓我伴她到我家,她時時哭!我心裏也想著我死去五年的母親,不由得也陪她哭!因此書沒有念熟,先生……”

素蘭說著咬咽的又哭了!

我不能再說什麼,我有什麼理由責備她們?我隻低了頭靜聽她們清脆如水流似的背書聲,這一天課堂空氣不如往常那樣活潑欣喜;似乎有

一種愁雲籠罩著她們,小心裏不知想什麼?我的心確是非常的感動,喉

頭一股一股酸氣往上衝,我都忍耐的咽下去。

上帝!你為什麼讓她們也知道人間有這些不幸的事跡呢!?

春雨後的清晨,我由別校下課趕回去上第二時,已遲到了十分鍾。每次她們都在鐵欄外的草地上打球跳繩,遠遠見我來了,便站一直線,很滑稽的也很恭敬的行一個童子軍的舉手立正(禮),然後一大群人擁著我走進教室,給我把講集收拾清楚,然後把書展開,抬起她們蘋果的小臉,靈活的黑眼睛東望西瞧的不能定一刻。等我說:“講書了。”她們才專神注意的望著我看著書。不過這一天我進了鐵欄,沒有看見一個人在草地上。走進教室,見她們都默然的在課堂內,有的伏著,有的在揩眼淚,有的站了一個小圓圈。我進去行了禮,她們仍然無精打采的樣子。這真是啞謎,我禁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