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紅上海邊樓。”
他向西一望,見太陽離西南的地平線隻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會,他的心思怎麼也離不開剛才的那個侍女。她的口裏的頭上的麵上的和身體上的那一種香味,怎麼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別的東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詩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體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麵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他心裏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裏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麼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麼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著她那擱在膝上的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裏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隻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裏隻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後麵結著一個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麵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
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他覺得愈講不出話來。大約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你府上是什麼地方?”
一聽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麵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聲,他呐呐的總說不出話來。可憐他又站在斷頭台上了。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
他全身發起痙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那侍女看他發顫發得利害,就想讓他一個人在那裏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定安定,所以對他說:“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罷。”
停了一會,他聽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裏來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了。她原來是領了兩三個另外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裏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裏對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嬌滴滴的說:“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裏。”
他聽了就立刻發起怒來。他心裏罵他們說:“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麼?複仇複仇,我總要複你們的仇。世間那裏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麼?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罷。”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發憤用功。但是他的心裏,卻很羨慕那間壁的幾個俗物。他的心裏,還有一處地方在那裏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裏來。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幹了幾杯酒,覺得身上熱起來。打開了窗門,他看看太陽就快要下山去了。又連飲了幾杯,他覺得他麵前的海景都朦朧起來。西麵堤外的那燈台的黑影,長大了許多。一層茫茫的薄霧,把海天融混作了一處。在這一層渾沌不明的薄紗影裏,西方那將落不落的太陽,好像在那裏惜別的樣子。他看了一會,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隻覺得好笑。嗬嗬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熱的雙頰,便自言自語的說:“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進來了。見他紅了臉,立在窗口在那裏癡笑,便問他
說:“窗開了這樣大,你不冷的麼?”“不冷不冷,這樣好的落照,誰舍得不看呢?”“你真是一個詩人呀!酒拿來了。”“詩人!我本來是一個詩人。你去把紙筆拿了來,我馬上寫一首詩
給你看看。”那侍女出去了之後,他自家覺得奇怪起來。他心裏想:“我怎麼會變了這樣大膽的?”
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嗬嗬的笑了一陣。他聽見間壁房間裏的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闌幹酒意寒。
江湖牢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
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
五噫幾輩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
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