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飲食,一邊我仍在賞玩窗外的水光雲影。在幾個小車站上停了幾次,轟轟的過了幾處鐵橋,等我中餐吃完的時候,火車已經過嘉興驛了。吃了個飽滿,並且帶了三分醉意,我心裏雖時時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費,和明天上富陽去的輪船票,不免有些憂鬱,但是以全體的氣概講來,這時候我卻是非常快樂,非常滿足的:
“人生是現在一刻的連續,現在能夠滿足,不就好了麼?一刻之後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丟在腦後了。一刻之後,誰能保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裏這樣的很滿足的在那裏想,我的腳就慢慢的走上車後的眺望台去。因為我坐的這掛車是最後的一掛,所以站在眺望台上,既可細看野景,又可聽聽鳴蟬,接受些天風。我站在台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齒。涼風一陣陣的吹來,野景一幅幅的過去,我真覺得太幸福了。
五
我平生感得幸福的時間,總不能長久。一時覺得非常滿足之後,其後必有絕大的悲懷相繼而起。我站在車台上,正在快樂的時候,忽而在萬綠叢中看見了一幅美滿的家庭團敘之圖,一個年約三十一二的壯健的農夫,兩手擎了一個周歲的小孩,在桑樹影下笑樂,一個穿青布衫的與農夫年紀相仿的農婦,笑微微的站在旁邊守著他們。在他們上麵曬著的陽光樹影,更把他們的美滿的意情表現得分外明顯。地上攤著一隻飯籮,一瓶茶,幾隻菜飯碗,這一定是那農婦送來饗她男人的田頭食品。啊啊,桑間陌上,夫唱婦隨,更有你兩個愛情的結晶,在中間作姻緣的締帶,你們是何等幸福呀!然而我呢!啊啊我啊?我是一個有妻不能愛,有子不能撫的無能力者,在人生戰鬥場上的慘敗者,現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農夫呀農夫,願你與你的女人和好終身,願你的小孩聰明強健,願你的田穀豐多,願你幸福!你們的災殃,你們的不幸,全交給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惱,悲哀,患難,索性由我一人負擔了去罷!
我心裏雖這樣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淚卻連連續續的落了下來。半年以來,因為失業的原因,在上海流離的苦處,我想起來了。三個月前頭,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這條鐵路上經過,蕭蕭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狀,我也想出來了。啊啊,農家夫婦的幸福,讀書階級的飄零!我女人經過的悲哀的足跡,現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踐踏過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圍的景色,忽而變了,一刻前那樣豐潤華麗的自然的美景,都好像在那裏嘲笑我的樣子:
“你回來了麼?你在外國住了十幾年,學了些什麼回來?你的能力怎麼不拿些出來讓我們看看?現在你有養老婆兒子的本領麼?哈哈!你讀書學術,到頭來還是歸到鄉間去齧你祖宗的積聚!”
我俯首看看飛行的車輪,看看車輪下的兩條白閃閃的鐵軌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得了一種強烈的死的誘惑。我的兩腳抖了起來,踉蹌前進了幾步,又呆呆的俯視了一忽,兩手捏住了鐵欄,我閉著眼睛,咬緊牙齒,在腳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體輕輕的抬跳起來了。
六
啊啊,死的勝利呀!我當時若誌氣堅強一點,早就脫離了這煩惱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腳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氣力沒有用足。我打開眼睛來看時,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舊在火車的四周馳騁,車輪的輾聲,依舊在我的耳裏雷鳴,我的身體卻坐在欄杆的上麵,絕似病了的鸚鵡,被鎖住在鐵條上待斃的樣子。我看看兩旁的美景,覺得半點鍾以前的稱頌自然美的心境,怎麼也回複不過來。我以淚眼與硤石的靈山相對,覺得硤西公園後石山上在太陽光下遊玩的幾個男女青年,都是擠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車到了臨平,我再也不能細賞那荷花世界柳絲鄉的風味。我隻覺得青翠的臨平山,將要變成我的埋骨之鄉。覽橋過了,艮山門過了。靈秀的寶石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門外貫流著的清淺的溪流,溪流上搖映著的蕭疏的楊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遺物,參差婉繞的城牆,都不能喚起我的興致來。車到了杭州城站,我隻同死刑犯上刑場似的下了月台。一出站內,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牆旅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會中的妙年人士,我心裏隻是怦怦的亂跳,仰不起頭來。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隻好用一個譬喻。譬如當青春的年少,我遇著了一位絕世的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過了幾十個良宵。後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了樊素,同春去了。我隻得和悲哀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幾年在各地流浪之餘,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爛的衣服,仍複回到當時我兩人並肩攜手的故地來。山川草木,星月雲霓,仍不改其美麗。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麵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影像。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嬌柔,衣服同幾年前一樣的
華麗,項下掛著的一串珍珠,比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著的一圈瑪瑙,比曩時更紅豔得多了。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閑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後,用了兩手在那裏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麼?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衫袖,就不會被淚汗濕透了,因為說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爭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的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裏好像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垂在那裏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填寫姓名年歲籍貫職業。我對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像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的解說了一遍。啊啊,我哪裏是不懂規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的籍貫,我的職業!啊啊!叫我寫出什麼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人的三字,在職業欄下寫了一個無字。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噗嗒噗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哪裏,請你寫上了罷,職業也要寫的。”
我沒有辦法,就把異鄉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兩字進去。茶房出去之後,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