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5.(2 / 3)

從前的讀書人學文字,把大半的工夫花在揣摩和誦讀方麵。當時可讀的東西沒有現在的多,普通人所讀的隻是幾部經書和幾篇限定的文章。說到內容,真是狹陋得很。所寫的文字也隻有極單調的一套,如“且夫天下之人……往住然也”之類。他們的文字雖然單調,在形式上倒是通的,隻是內容空虛頑固得可笑而已。近來學生的文字,毛病適得其反,內容的範圍已擴張得多了,缺點往往在形式上。這是值得大大地加以注意的。

我的話完了,今天說了不少的話,最重要的隻有一句,就是說,學習國文應該著眼在文字的形式方麵。至於具體的學習方法,留到下一回再講。

中學生諸君:前兩天,我曾有過一回講演,題目叫做《學習國文的著眼點》,大意是說,學習國文應該從文字的形式上著眼。今天所講的是前回的連續,前回隻講了一番大意,今天要講到具體的方法。

學習國文的方法,從古到今不知道已有多少人說過,我今天所講的不消說都是些“老生常談”,請勿見笑。我是主張學習國文應該著眼在文字的形式的,我所講的方法也是關於形式方麵的事情。打算分三層來說,(一) 是關於詞兒的,(二)是關於句子的,(三)是關於表現方法的。

先說關於詞兒所當注意的事情,第一是詞兒的辨別要清楚,中國的文字是一個個的方塊字,本身並無語尾變化,完全由方塊的單字拚合起來造出種種的功用。中國文字尋常所用的不過一二千個字,初看去似乎隻要曉得了這一二千個字,就可看得懂一切的文字了,其實這是大錯的,中國常用的文字數目雖有限,可是拚合成功的詞兒數目卻很多,例如“輕”“重”兩個字,是小學生都認識的,但“輕”字“重” 字和別的單字拚合起來,可以造成許多詞兒,如“輕率”“輕浮”“輕狂”“輕易”“輕蔑”“輕鬆”“輕便” 都是用“輕”字拚成的詞兒,“重要”“重實”“嚴重”“厚重”“沉重”“鄭重”“尊重”都是用“重” 字拚成的詞兒,此外還可有各種各樣的拚合法。這些詞兒當然和原來的“輕”字“重” 字有關聯,可是每個詞兒意思情味並不一樣,老實說每個都是生字。你在讀文字的時候必會和許許多多的詞兒相接觸,你在寫文字的時候必要運用許許多多的詞兒,詞兒的注意,是很要緊的。中國從前的字典隻有一個個的單字,近來已有辭典,不僅僅以單字為本位,把常用的詞兒都收進去了。每一個詞兒的意義似乎可用辭典來查考,但是你必須留意,辭典對於詞兒的解釋,是用比較意思相象的同義語來湊數的,譬如說“輕狂” 和“輕薄” 兩個詞兒,明明是有區別的,可是你如果去翻辭典,就會見“不穩重”或“不莊重”等類的共通的解釋。這並不是辭典不好,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一個詞兒的意義是多方麵的,辭典當然不能一一列舉,隻能把大意用別的同義語來表示了。詞兒不但有意義,還有情味,詞兒的情味,完全要靠自己去領略,辭典是無法幫忙的。猶之吃東西,甜、酸、苦、辣是嚐得出而說不出的。文字語言是社會的產物,詞兒因了許多人的使用,各有著特別的情味,這情味如不領略到,即使表麵的意義懂得了,仍不能算已了解了這詞兒。再舉例來說,“現代” 和“摩登”,意思是差不多的,可是情味大大不同。“現代學生”“現代女子” 並不就是“摩登學生”“摩登女子” 的意思。這因為“摩登”二字在多數人的心目中已變更了意義,“現代” 二字不能表出它的情味了。又如“賊出關門” 和“亡羊補牢”這兩句成語,都是事後補救的譬喻,意思也差不多,但使用在文字語言裏,情意也有區別,“賊出關門” 表示補救已來不及,“亡羊補牢”表示尚來得及補救。這因為“亡羊補牢”一向就和“未為晚也”聯在一處,而“賊出關門” 卻是說人家失竊以後的情形的緣故。對於詞兒,不但要知道它的解釋,還要懂得它的情味。你在讀文字的時候,如果不用這步工夫,那麼你不但對於所讀的文字不能十分了解,將來自己寫起文字來也難免要犯用詞不當的毛病。

上麵所講的是詞兒的解釋和情味兩方麵。關於詞兒,另外還有一個

方麵值得注意,就是詞兒在句子中的用法,這普通叫詞性,是文法上的項目。我在前麵曾經講過,中國文字本身是一個個的方塊字,一個詞兒用作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有時候都可以的。譬如“上下”一個詞兒,就有各種不同的用法,這裏有幾句句子:“上下和睦”“上下其手”“張三李四成績不相上下”“上下房間都住滿了人”,這幾句句子裏都有“上下” 的詞兒,可是文法上的詞性各不相同。“上下”是兩個單字合成的詞兒尚且有這些變化,至於單字的詞兒變化更多了。這些變化,在普通的辭典裏是找不著的,你須得在讀文字的時候隨處留意。你已記得梅花蘭花的“花” 字了,如果在讀文字的時候碰到花錢的“花” 字,花言巧語的“花” 字,或是眼睛昏花的“花”字,都應該記牢,如果再碰到別的用法的“花”字,也應該記牢,因為這些都是“花” 字的用法。你如果隻知道梅花蘭花的“花”,不知道別的“花”,就不能算完全認識了“花”的一個詞兒。

關於詞兒,可說的方麵還不少,上麵所舉出的三項,就是詞兒的意義,情味,在句子中的用法,是比較重要的,學習的時候應該著眼在這些方麵。

以下要講到句子了。關於句子,第一所當著眼的是句子的樣式。自古以來用文字寫成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即就諸君所讀過的來說,也已很可觀了。這些文字,雖然各不相同,若就一句句的句子看來,我認為樣式是並不多的。我曾經有一個誌願,想把中國文字的句式來作歸納的統計,辦法是取比較可做依據的書,文言文的如“四書”“五經”,白話的如《紅樓夢》《水滸》,句句地圈斷,剪碎,按照形式相同的排比起來,譬如說“子曰”“曾子曰”“孟子曰”和“賈寶玉道”“林黛玉道”“武鬆道” 歸成一類,“不亦悅乎”“不亦樂乎”“不亦快哉” 歸成一類,“穆穆文王”“赫赫泰山”“區區這些禮物”歸成一類,“烹而食之”“顧而樂之”“垂涕泣而道之” 歸成一類,這樣歸納起來,據我推測,句子的種類是很有限的。確數不敢說,至多不會超過一百種的式樣。諸君如不信,不妨去試試。讀文字,聽談話,能夠留心句式,找出若幹有限的格式來,不但在理解上可以省卻力氣,而且在發表上也可以得到許多便利。諸君讀文言傳記,開端常會碰到“××,××人” 或“× ×者 × ×人也”吧,這是兩個式樣,如果有時候碰到“一丈,十尺”或“人者仁也” 不妨把它歸納起來當作一類的格式記在肚子裏。諸君和朋友談話,如果聽到“天會下雨吧”,“我要著皮鞋了”,就把它歸納起來當作一類格式來記住。

這樣把句子依了式樣來歸並,可以從繁複雜亂的文字裏看出簡單的方法來,在學習上是非常切實有用的。此外尚有一點要注意,句子的式樣是就句子獨立著的情形講的。一篇文字由一句句的句子結合而成,句子和句子的關係並不簡單。平常所認定的句子的式樣,和別的辭句連在一處的時候,也許可以把性質全然變更。譬如說“山高水長”這句句式和“桃紅柳綠” 咧,“日暖風和”咧,是同樣的。但如果就上麵加成分上去,改為“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的時候,情形就不同了。光是從“山高水長”看來,高的是山,長的是水,至於在“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裏麵,高的不是山,是先生之風,長的不是水,也是先生之風,意思是說“先生之風像山一般地高,水一般地長” 了。這種情形,日常語言裏也常可碰到,譬如,“今天天氣很好”,“我和你逛公園去吧”,這是兩句獨立完整的句子,如果連結起來,上一句就成了下一句的條件,資格不相等了。一句句子放在整篇的文字裏和上文下文可以有種種的關係,連接的式樣很多,方才所舉的隻不過一二個例子而已。讀文字的時候對於每一句句子不但要單獨的認識它,還要和上下文聯結了認識它,自己寫作文字的時候,對於每一句句子不但要單獨地看來通得過,還要合著上下文看來通得過。盡有一些人,在讀文字的時候,逐句懂得,而貫串起來倒不清楚,寫出文字來,逐句看去似乎沒有毛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