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去卻莫名其妙,這都是未曾把句子和句子的關係弄明白的緣故。
上麵已講過詞兒和句子,以下再講表現的方法。文字語言原是表現思想感情的工具,我們心裏有一種意思或是感情,用文字寫出來或口裏講出來,這就是表現。表現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同是一種意思或感情,可有許多表現的方式,同是一句話,可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譬如說“張三非常喜歡喝酒”,這話可以改變方式來說,例如“張三是個酒徒”咧,“張三是酒不離口” 咧,“酒是張三的第二生命” 咧,意思都差不多,此外不消說還可有許多的表現法。“晚上睡得著”一句話可以用作“安心” 的表現;罵人“沒用”,有時可以用“飯桶” 來表現,有時可以用反對的說法,說他是“寶貝”或“能幹”。意思隻是一個,表現的方麵卻不止一個,在許多方法之中究竟哪一種好,這是要看情形怎樣,無法預定的。讀文字的時候最好能隨時顧到,看作者所用的是哪一種表現法,用得有沒有效果?自己寫作文字,對於自己所想表現的意思,也須盡量考慮,選擇最適當的表現法。
文字語言的一切技巧,可以說就是表現的技巧。寫一件事情、一種東西或是一種感情,用什麼文體來寫,先寫什麼,後寫什麼,寫得簡單或是寫得詳細,諸如此類,都是表現技巧上的問題。所以值得大大地注意。
我在上麵已就了詞兒、句子、表現法三方麵,分別說明應該注意的事情,這些都是文字的形式上應該著眼的。諸君學習文字,我覺得這些就是值得努力的地方。
末了,我勸諸君能夠用些讀的工夫。從前的讀書人,學習文字唯一的方法就是讀。自有學校教育以來,對於文字往往隻用眼睛看,用口來讀的人已不多了。其實讀是很有效的方法,方才所舉的關於詞兒、句子、表現法等類的事項,大半是可在讀的時候發見領略的。我認為諸君應該選擇幾篇可讀的文字來反複熟讀,白話文也可以用談話或演說的調子來讀。讀的篇數不必多,材料要精,讀的程度要到能背誦。讀得熟了,才能發見本篇前後的照應,才能和別篇文字作種種的比較。因為文字讀得會背誦以後,離開了書本可隨時記起,就隨時會有所發見,學習研究的機會也就愈多了。不但別人寫的文字要讀,自己寫文字的時候也要讀,從來名家都用過就草稿自讀自改的苦功。
關於國文的學習,可講的方麵很多。時間有限,今天所講的隻是這些。我對於中學國文教學,曾發表過許多意見,有兩部書,一部叫《文心》;一部叫《國文百八課》,都是我和葉聖陶先生合寫的,諸君如未曾看到過,不妨參考參考。
本文是向全國中學生作的廣播稿刊《中學生》第六十八期(1936年10月)
關於《倪煥之》
聖陶以從《教育雜誌》上拆訂的《倪煥之》見示,叫我為之校讀並寫些什麼在上麵。
聖陶的小說,我所讀過的原不甚多,但至少三分之一是過目了的。記得大部是短篇,題材最多的關於兒童及家庭的瑣事。這次卻居然以如此的廣大的事象為題材寫如此的長篇了。在作者的文藝生活上,《倪煥之》實是劃一時代的東西。
題材的瑣屑與廣大,在純粹的藝術的見地看來,原是不成問題的事,藝術的生命不在題材的大小而在表現的確度上。文藝徹頭徹尾是表現的事,最要緊的是時代與空氣的表現。經過“五四”“五卅”一直到這次的革命,這十數年是中國曆史上空前的大時代,我們遊泳於這大時代的空氣之中,甜酸苦辣,雖因人時不同,而且和實際的甜酸苦辣的味覺一樣是說不明白的東西,一種特別的情味是受到了的,誰也無法避免這命定的時代空氣的口味。照理在文藝作品上隨處都能嚐得出這情味來,文藝作品至少也要如此才覺得親切有味。可是合乎這資格的文藝創作卻不多見。所見到的隻是千篇一律的戀愛談,或宣傳品式的純概念的革命論而已。在這樣的國內文藝界裏,突然見了全力描寫時代的《倪煥之》,真足使人眼光為之一新。故《倪煥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藝生活上是劃一時代的東西,在國內的文壇上也可以說是劃一時代的東西。
《倪煥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後到最近革命十餘年間中流社會知識階級思想行動變遷的徑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煥之、王樂山,有土豪劣紳的蔣士鑣,有不管閑事的金樹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蔣冰如,女性則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與嶄新的密司殷。作者叫這許多人來在舞台上扮演十餘年來的世態人情,複於其旁放射各時期特有的彩光,於其背後懸上各時期特有的背景,於是十餘年來中國的教育界的狀況,鄉村都會的情形,家庭的風波,革命前後的動搖,遂如實在紙上現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躍有生氣。使我們讀了但覺得其中的人物都是舊識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動言語都是會聞到見到過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動言語。
評價一篇小說,不該因了題材來定區別。因《倪煥之》中寫教育的事,說它是教育小說,原不妥當。至於因主人公倪煥之的革命見解不徹底,就說這小說無價值,更不妥當。作家所描寫的是事實,責任但在表現的確否。事實如此,有什麼話可說呢?作者似深知道了這些,在《倪煥之》中,通常的所謂事實的有價值與無價值,不會歧視,至少在筆端是不分高下的。試看,他描寫鄉村間的燈會的情況,用力不亞於描寫南京路上的慘案,和革命當時的盛況。倪煥之雖取著革命的題材,而不流於淺薄的宣傳的作物者,其故在此。
隻要與作者相識的,誰都知道他是一個中心熱烈而表麵冷靜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熱烈,表麵冷靜,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藝創作上重要素地,因為要熱烈才會有創作的動因,要冷靜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煥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這句話原是對的。
關於《倪煥之》,茅盾君曾寫過長篇的評論,我的話也原可就此告結束了。不過,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誠切。我為作者的虛心所動,於第一回閱讀時,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氣地貢獻過一二小意見,作者皆欣然承諾,在改排時修改過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節也是我所同感的。這回就重排的清樣重讀,覺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來,供作者和讀者的參考。
如前所說,文藝徹頭徹尾是表現的事。所謂表現者,意思就是要具體地描寫,一切抽象的敘述和疏說,是不但無益於表現而反足使表現的全體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隨處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寫,很收著表現的效果。隨舉數例來看:
煥之搶著鋪疊被褥。被褥新漿洗,帶著太陽光的甘味,嗅到時立刻想起為這些事辛勞的母親,當晚一定要寫封信給她。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把著一個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近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地談說著。隨後煥之講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躍的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滾燙的沸泉。
前者寫遊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後者寫革命軍快到時黨人與其舊友在酒樓上談話的情形,都很具體地有生氣。諸如此類的例一拾即是。讀者可以隨處自己發見這類有效果的描寫。無論在作者的作品之中,無論在當代文壇上作品之中,《倪煥之》恐怕要推為描寫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但如果許我吹毛求疵的話,則有數處仍流於空泛的疏說的。例如寫
倪煥之感到幻滅了每日跑酒肆的時候:
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來。酒,歡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瑣悶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與奮興的道路。
這種文字,我以為是等於蛇足的東西,不十分會有表現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這章述五四後思想界的大勢,幾乎全是抽象的疏說,覺得於全體甚不調和。不知作者以為何如?
我的指摘隻是我個人的僻見,即使作者和讀者都承認,也隻是表現的技巧上的小問題。至於《倪煥之》,是決不會因此減損其價值的。《倪煥之》實不愧茅盾君所稱的“扛鼎”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