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7.(1 / 3)

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7.

讀詩偶感

數年前,經朱佩弦君的介紹,求到了黃晦聞(節)氏的字幅。黃氏是當代的詩家,我求他寫字的目的,在想請他寫些舊作,不料他所寫的卻不是自己的詩,是黃山穀的《戲贈米元章二首》。那詩如下:

萬裏風帆水著天,麝煤鼠尾過年年。

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

我有元暉古印章,印章不忍與諸郎。

虎兒筆力能扛鼎,教字元暉繼阿章。

字是寫得很蒼勁古樸的,把它裝裱好了掛在客堂間裏,無事的時候,一個人看著讀著玩。字看看倒有味,詩句讀讀卻感到無意味,不久就厭倦了把它收藏起來,換上別的畫幅。

近來,聽說黃氏逝世了,偶然念及,再把那張字幅拿出來掛上,重新來看著讀著玩。黃氏的字仍是有味的,而山穀的詩句仍感到無意味。於是我就去追求這詩對我無意味的原因。第一步把平日讀過的詩來背誦,發見我所記得的詩裏麵,有許多也是對我意味很少或竟是無意味的,再去把唐宋人的集子來隨便翻,覺得對我無意味的東西竟著實不少。

文藝作品的有意味與無意味,理由當然不很簡單,說法也許可以各人不同吧。我現在所覺到的,隻是一點,就是:對我的生活可以發生交涉的有意味,否則就無意味。讓我隨便舉出一首認為有意味的詩來,如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首詩從小就記熟,覺得有意味,至今年紀大了,仍覺得有意味。第一,這裏麵沒有用著一定的人名,任何人都可以做這首詩的主人公。“疑”,誰“疑”呢?你疑也好,我疑也好,他疑也好,“舉頭”,“望”,“低頭”,“思”,這些動作,任憑張三李四來做都可以。詩句雖是千年以前的李白做的,至今任何人在類似的情景之下,都可以當作自己的創作來念。心中所感到的滋味,和作者李白當時所感到的可以差不多。第二,這裏麵用著不說煞的含蓄說法,隻說“思故鄉”,不加“戀念”“悲哀”等等的限定語。為父母而思故鄉也好,為戀人而思故鄉也好,為戰亂而思故鄉也好,什麼都可以。猶之數學公式中的X,任憑你代入什麼數字去,都可適用。如果前人的文學作品可以當遺產的話,這類的作品,的確可以叫做遺產的了。再回頭來讀山穀的那兩首詩:第一首是寫米元章的船中書畫生活的,米元章工書畫,當時做著名叫“發運司”的官,長期在江淮間船上過活,船裏帶著許多書畫,自稱

“米家書畫船”。第二首是說要將自己所鄭重珍藏的晉人謝元暉的印章

贈與米元章的兒子虎兒(名友仁),說虎兒筆力好,可取字元暉,使用這印章,繼承父業。這兩首詩在山穀自己不消說是有意味的,因為發揮著對於友人的情感,在米元章父子也當然有意味,因為這詩為他們而作。但是對千年以後的我們發生什麼交涉呢?我們不住在船中,又不會書畫,也沒有古印章,也沒有“筆力能扛鼎”的兒子,所以讀來讀去,除了些記得一件文人的故事和詩的本來的平仄音節以外,毫不覺得有什麼了。如果用遺產來作譬喻,李白《靜夜思》是一張不記名的支票,誰拿到了都可支取使用,糴米買菜。山穀的《戲贈米元章二首》是一張記名的劃線支票,非憑記著的那人不能支取,而這記著的那人卻早已死去了的。於是這張支票捏在我們手裏,隻好眼睛對它看看而已。

山穀的集子裏當然也有對我們有意味的詩,李白的集子裏也有對我們無意味的詩,上麵所說的隻是我個人現在的選擇見解。依據這見解把從來汗牛充棟的詩集、文集、詞集來檢驗估價,被淘汰的東西,將不知有若幹。以前各種各樣的選本,也不知該怎樣翻案才好。這對於古人也許是一種忤逆,但為大眾計,是應該的,我們對於前人留下來的文藝作品,要主張讀的權利,同時要主張有不讀的自由。

關於國文的學習

一、引.言

擺在我麵前的題目是《關於國文的學習》,就是要對中學生諸君談談國文的學習法。我雖曾在好幾個中學校任過好幾年國文科教員,對於這任務,卻不敢自信能勝任愉快。因為這題目範圍實在太廣了,一時無從說起,並且自古迄今,已不知有若幹人說過若幹的話,著過若幹的書;即在現在,諸君平日在國文課裏,也許已經聽得耳朵要起繭哩。我即使說,也隻是些老生常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