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8.(1 / 3)

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8.

不消說,上列的許多書,要一一全體閱讀,在中學生是不可能的。但無論如何要當作課外讀物盡量加以涉獵,有的竟須全閱或精讀。舉例來說,“四書”須全體閱讀,諸子則可選擇讀幾篇,詩與詞可讀前人選本,《舊約》可選讀《創世記》、《約伯記》、《雅歌》、《箴言》諸篇,《新約》可就《四福音》中擇一閱讀。無論全讀或略讀,一書到手,最好先讀序,次看目錄,了解該書的組織,知道有若幹篇,若幹卷,若幹分目,然後再去翻閱全書,明白其大概的體式,擇要讀去。例如讀《春秋》、《左傳》,先須知道什麼叫經,什麼叫傳,從什麼公起

到什麼公止。讀《史記》,先須知道本紀、世家、列傳、書、表等等的

體式。

近來有一種壞風氣,大家讀書不喜歡努力於基本的學修,而好作空泛工夫。普通的學生案頭有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顧頡剛的《古史辨》,有《歐洲文學史》,有《印度哲學概論》。問他讀過“四書”、“五經”、周秦諸子的書嗎?不曾。問他讀過若幹唐宋人的詩詞集子嗎?不曾。問他讀過古代曆史嗎?不曾。問他讀過各派代表的若幹小說嗎?不曾。問他讀過歐洲文藝中重要的若幹作品嗎?不曾。問他讀過若幹小乘大乘的經典嗎?不曾。這種空泛的讀書法,覺得大有糾正的必要。例如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原是好書,但在未讀過《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墨子》等原書的人去讀,實在不能得很大的利益。知道了《春秋》、《左傳》、《論語》等原書的大概輪廓,然後去讀《哲學史》中的關於孔子的一部分,讀過幾篇《莊子》,然後再去翻閱《哲學史》中關於莊子的一部分,才會有意義,才會有真利益。先得了孔子、莊子思想的基本的概念,再去討求關於孔子、莊子思想的評釋,才是順路。用譬喻說,《論語》、《春秋》、《詩經》、《禮記》是一堆有孔的小錢,《哲學史》的孔子一節是把這些小錢貫串起來的錢索子,《莊子》中《逍遙遊》、《大宗師》等一篇一篇的文字也是小錢,《哲學史》中莊子一節是錢索子。沒有錢索子,不能把一個一個的零亂的小錢加以貫串整理,固然不愉快,但隻有了一根錢索子,而沒有許多可貫串的小錢,究竟也覺無謂。我敢奉勸大家,先讀些中國關於哲學的原書,再去讀哲學史;先讀些《詩經》及漢以下的詩集詞集,再去讀文學史;先讀些古代曆史書籍,再去讀《古史辨》,萬一必不得已,也應一壁讀哲學史文學史,一壁翻原書,以求知識的充實。錢索子原是用以串零零碎碎的小錢的,如果你有了錢索子而沒有可串的許多小錢,那麼你該反其道

而行之,去找尋許多小錢來串才是。

話不覺說得太絮叨了。關於閱讀的範圍,就此結束。以下試講一般的閱讀方法。

第一是理解。理解又可分兩方麵來說。(1)關於辭句的;(2)關於全文的。關於辭句的理解,不外乎從辭義的解釋入手,次之是文法知識的運用。辭義的解釋如不正確,不但讀不通眼前的文字,結果還會於寫作時露出毛病。因為我們在閱讀時收得的辭義,不徹底明白,寫作時就不知不覺地施用,鬧出笑話來(笑話的構成有種種條件,而辭義的誤用是重要條件之一)。文字不通的原因,非文法不合即用辭與意思不符之故。“名教”“概念”“觀念”“幽默”等類名辭的誤用,是常可在青年所寫的文字中見到的,這就可證明他們當把這些名辭裝入腦中去的時候,並未得到正當的解釋。每逢見到新辭新語,務須求得正解,多翻字典多問師友,切不可任其含糊。

辭義的解釋正確了,逐句的文句已可通解了,那麼就可說能理解全文了嗎?尚未。文字的理解,最要緊的是捕捉大意或要旨,否則逐句雖已理解,對於全文仍難免有不得要領之弊。一篇文字,全體必有一個中心思想,每節每段也必有一個要旨。文字雖有幾千字或幾萬字,其中全文中心思想與每節每段的要旨,卻是可以用一句話或幾個字來包括的。閱讀的人如不能抽出這潛藏在文字背後的真意,隻就每句的文字表麵支離求解,結果每句是懂了,而全文的真意所在仍是茫然。本稿字數有限,冗長的文例是無法舉的,為使大家便於了解著想,略舉一二部分的短例如下。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於蘇秦之策;不費鬥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

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

——《戰國策》

“天下之大” 以下同形式數句,隻是“全世”之意;從“不”字句起至一連數句“未”什麼,隻是“不戰” 二字之意而已。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幹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

——《莊子·外物篇》

這段文字,要旨隻是第一句“外物不可必” 五字,其餘隻是敷衍這五字的例證。

……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

——《紅樓夢》第五回

把房中陳設寫得如此天花亂墜,作者的本意,隻是想表出賈家的富

麗與秦氏的輕豔而已。

對於一篇文字,用了這樣概括的方法,逐步讀去,必能求得各節各

段的要旨,及全文的真意所在,把長長的文字歸納於簡單的一個概念之中,記憶既易,裝在腦子裏也可免了亂雜。用譬喻來說,長長的文字,好比一大碗有顏色的水,我們想收得其中的顏色,最好能使之凝積成一小小的顏色塊,棄去清水,把小小的顏色塊帶在身邊走。

理解以外,還有所謂鑒賞的一種重要工夫須做,對於某篇文字要了解其中的各句各段及其全文旨趣所在,這是屬於理解的事。想知道其每句每段或全文的好處所在,這是屬於鑒賞的事。閱讀了好文字,如果隻能理解其意義,而不能知道其好處,猶如對了一幅名畫,隻辨識了些其中畫著的人物或椅子、樹木等等,而不去領略那全幅畫的美點一樣。何等可惜!

鑒賞因了人的程度而不同,諸君於第一年級讀過的好文字,到第二年級再讀時,會感到有不同的處所,到畢業後再讀,就會更覺不同了。從前的所謂好處,到後來有的會覺得並不好,此外別有好的處所,有的或竟更覺得比前可愛。我幼年讀唐詩時,曾把好的句加圈。近來偶然拿出舊書來看,就不禁自笑幼稚,發見有許多不對的地方,有好句子而不圈的,有句子並不甚好而圈著的。這種經驗,我想一定人人都有,不但對於文字如此,對於書法、繪畫,乃至對於整個的人生都如此的。

鑒賞的能力既因人而異,因時而異,關於鑒賞,要想說出一個方法來,原是很不容易的事。姑且把我的經驗與所見約略寫出一二,以供讀者諸君參考。

據我的經驗,鑒賞的第一條件,是把“我”放入所鑒賞的對象中去,兩相比較。一壁讀,一壁自問,“如果叫我來說,將怎樣?”對於全體的布局,這樣問;對於各句或句與句的關係,這樣問;對於每句的字,也這樣問。經這樣一問,可生出三種不同的答案來。

(甲)與我的說法相合或差不多,我也能說。覺得並沒有什麼。

(乙)我心中早有此意見或感想,可是說不出來,現在卻由作者替我代為說出了。覺到一種快悅。

(丙)說法和我全不同,覺得格格不相入。

三種之中屬於(甲)的,是平常的文字(在讀者看來);屬於(乙)的,是好文字。屬於(丙)的怎樣?是否一定是不好的文字?不然。如前所說,鑒賞因人而不同,因時而不同,所鑒賞的文字與鑒賞者的程度如果相差太遠,鑒賞的作用就無從成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英雄識英雄”,是相當可信的話。諸君遇到屬於(丙)類的文字時,如果這文字是平常的作品,能確認出錯誤的處所來,那麼直斥之為壞的不好的文字,原無不可。倘然那文字是有定評的名作,那就應該虛心反省,把自己未能同意的事,暫認為能力尚未到此境地,益自奮勵。這不但文字如此,書法、繪畫,無一不然。康有為、沈寐叟的書法是有定評的,可是在市儈卻以為不如汪洵的好;最近西洋立體派未來派的畫,在鄉下土老看來,當然不及曼陀、丁悚的月份牌仕女畫來得悅目。

鑒賞的第二要件是冷靜。鑒賞有時稱“玩賞”,諸君在廳堂上掛著的畫幅上,他人手中有書畫的扇麵上,不是常有見到某某先生“清玩”,或“雅鑒”“清賞”等類的字樣嗎?“玩”和“鑒”與“賞” 有關。這“玩”字大有意味。普通所謂“玩”者,差不多含有遊戲的態度,就是“無所為而為”,除了這事的本身以外,別無其他目的的意味。讀小說時,如果急急要想知道全體的梗概,熱心地“未知以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地急忙讀去,雖有好文字,恐也無從玩味,看不出來,第二次第三次再讀,就不同了。因為這時對於全書梗概已經了然,不必再著急,文字的好歹也因而容易看出。將我自己的經驗當作例子來說,《紅樓夢》第三回中黛玉初到賈府與寶玉第一次見麵時,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