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8.(2 / 3)

寶玉看畢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

“可又是胡說,你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

她,然看著麵善,心裏倒像是舊相識,恍若遠別重逢一般。”

我很讚賞這段文字。因為這一對男女主人公,過去在三生石上赤霞宮中有著那樣長久的曆史,以後還有許多糾葛,在初會見時,做寶玉的恐怕除了這樣說,別無更好的說法的了,故可算得是好文字。可是我對於這幾句文字的好處,直到讀了數遍以後才發見。(《紅樓夢》我曾讀過十次以上)這是玩味的結果,並不是初讀時就知道的。

好的作品至少要讀二遍以上。最初讀時不妨以收得梗概、了解大意為主眼,再讀時就須留心鑒賞了。用了“玩”的心情,冷靜地去對付作品,不可再囫圇吞咽,要仔細咀嚼。詩要反複地吟,詞要低徊地誦,文要周回地默讀,小說要耐心地細看!

把前人鑒賞的結果拿來做參考,足以發達鑒賞力。讀詞讀詩不感到興趣的,不妨去擇一部詩話或詞話讀讀;讀小說不感到興趣的,不妨去一閱有人批過的本子。詩話、詞話、文評、小說評,是前人鑒賞的記錄,能教示我們以詩詞文或小說的好處所在,大足為鑒賞上的指導。舉例來說:《水滸》中寫潘金蓮調戲武鬆的一節,自“叔叔萬福”起,至“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要似火盆常熱便好”,一直數十句談話都稱“叔叔”,下文接著寫道:“那婦人……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了這半盞兒殘酒。’”金聖歎在這下麵批著:“寫淫婦便是活淫婦。”“以上凡叫過三十九個‘叔叔’,忽然換一個‘你’字,妙心妙筆。”

這“叔叔” 與“你”的突然的變化.其妙處在普通的讀者也許不易領會,或者竟不能領會,但一經聖歎點出,就容易知道了。

但須注意,前人的詩話詞話文評小說評,是前人鑒賞的結果。用以幫助自己的鑒賞能力則可,自己須由此出發,更用了自己的眼識去鑒賞,切不可為所拘執。前人的鑒賞法有好的也有壞的。特別是文評,從來以八股的眼光來評文的甚多,什麼“起承轉合”,什麼“來龍去脈”,諸如此類,從今日看去實屬可哂,用不著再去蹈襲了。

四、關於寫作

從古以來,關於作文不知已有過多少的金言玉律。什麼“推敲” 咧,“多讀多作多商量”咧,“文以達意為工”咧,“文必己出” 咧,諸如此類的話,不遑枚舉,在我看來,似乎都隻是大同小異的東西,舉一可概其餘的。例如“推敲”與“商量” 固然差不多,再按之,不“多讀”,則識辭不多,積理不豐,也就無從“商量”,無從“推敲”,因而也就無從“多作” 了。因為“作”不是叫你隨便地把“且夫天下之人” 瞎寫幾張,乃是要作的。至於“達意”,仍是一句老話頭,唯其與“意”尚未相吻合,尚未適切,故有“推敲”“商量” 的必要,“推敲”“商量” 的目的,無非就在“達意” 而已。至於“文必己出”亦然。要達的是“己”的意,不是他人的意,自己的意要想把它達出,當然隻好“己出”,不能“他出”,又因要想真個把“己” 達出,“推敲”“商量” 的工夫就不可少了。此外如“修辭立其誠” 咧,“文貴自然” 咧,也都可作同樣的解釋,隻是字麵上的不同罷了。佛法中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話,我覺得從古以來古人所遺留下來的文章訣竅亦如此。

我曾在本稿開始時聲明,我所能說的隻是老生常談。關於寫作,我所能說的更是老生常談中之老生常談。以下我將從許多老生常談中選出若幹適合於中學生諸君的條件,加以演述。

關於寫作,第一可發生的問題是:“寫作些什麼?”第二是:“怎

樣寫作?”

現在先談:“寫作些什麼?”

先來介紹一個笑話:從前有一個秀才,有一天伏在案頭做文章,因為做不出,皺起了眉頭,唉聲歎氣,樣子很苦痛。他的妻在旁嘲笑了說:“看你做文章的樣子,比我們女人生產還苦呢!” 秀才答道:“這當然!你們女人的生產是肚子裏先有東西的,還不算苦。我的做文章,是要從空的肚子裏叫它生產出來,那才真是苦啊!” 真的,文章原是發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的東西,要有思想感情,才能寫得出來,那秀才肚子裏根本空空的沒有貨色,卻要硬做文章,當然比女人生產要苦了。

照理,無論是誰,隻要不是白癡,肚子裏必有思想感情,決不會是全然空虛的。從前正式的文章是八股文,八股文須代聖人立言,《論語》中的題目,須用孔子的口氣來說,《孟子》中的題目,須用孟子的口氣來說,那秀才因為對於孔子孟子的化裝,未曾熟習,肚子裏雖也許裝滿著目前的“想中舉人”咧,“點翰林”咧,“要給妻買香粉” 咧,以及關於柴米油鹽等瑣屑的思想感情,但都不是孔子、孟子所該說的,一律不能入文,思想感情雖有而等於無,故有做不出文章的苦痛。我們生當現在,已不必再受此種束縛,肚子裏有什麼思想感情,盡可自由發揮,寫成文字。並且文字的形式也不必如從前地要有定律,日記好算文章,隨筆也好算文章。作詩不必限字數、講對仗,也不必一定用韻,長短自由,題目隨意。一切和從前相較,算是自由已極的了。

那麼凡是思想感情,一經表出,就可成為文章了嗎?這卻也沒有這樣簡單。當我們有疾病的時候,“我恐這病不輕”是一種思想的發露,但寫了出來,不好就算是文章。“苦啊!”是一種感情的表示,但寫了出來也不好算是文章。文章的內容是思想感情,所謂思想感情,不是單獨的,是由若幹思想或感情複合而成的東西。“交朋友要小心”不是文

章,以此為中心,把“所以要小心”“怎樣小心法”“古來某人曾怎樣交友”等等的思想組織地係統地寫出,使它成了某種有規模的東西,才是文章。“今天真快活” 不是文章,把“所以快活的事由”“那事件的狀況”等等記出,寫成一封給朋友看的書信或一則自己看的日記,才是文章。

文章普通有兩種體式,一是實用的,一是趣味的。實用的文章為處置日常的實際生活而說,通常隻把意思(思想感情)老實簡單地記出,就可以了。諸君於年假將到時,用明信片通知家裏,說校中幾時放假,屆時叫人來挑鋪蓋行李咧,在拍紙簿上寫一張向朋友借書的條子咧,以及彙錢若幹叫書店寄書冊的信咧,擬校友會或寄宿舍小團體的規約咧,都是實用文。至於趣味的文章,是並無生活上的必要的,至少可以說是與個人眼前的生活關係不大,如果懶惰些,不做也沒有什麼不可。諸君平日在國文課堂上所受到的或自己想做的文章題目,如“同樂會記事” 咧,“一個感想”咧,“文學與人生” 咧,“悼某君之死”咧,“個人與社會”咧,小說咧,戲劇咧,新詩咧,都屬於這一類。這類文章和個人實際生活關係很遠,世間盡有不做這類文章,每日隻寫幾張似通非通的便條子或實務信,安閑地生活著的人們。在中國的工商社會中,大部分的人就都如此。這類文章,用了淺薄的眼光從實際生活上看來,關係原甚少,但一般地所謂正式的文章,大都屬在這一類裏。我們現今所想學習的(雖然也包括實用文)也是這一類。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人有愛美心與發表欲,迫於實用的時候,固然不得已地要利用文字來寫出表意,即明知其對於實用無關,也想把其五官所接觸的、心所感觸的寫出來示人,不能自已。這種欲望是一切藝術的根源,應該加以重視。學校中的作文課,就是為使青年滿足這欲望、發達這欲望而設的。

話又說遠去了,那麼究竟寫作些什麼呢?實用的文章內容是有一定的,借書隻是借書,約會隻是約會,隻要把意思直截簡單地寫出,無文

法上的錯誤,不寫別字,合乎一定的格式就夠了,似乎無須多說。以下

試就一般的文章來談:“寫作些什麼?”

秀才從空肚子裏產出文章,難於女人產小孩;諸君生在現代,不必拋了現在自己的思想感情,去代聖人立言,肚子決無空虛的道理。“花的開落”“月的圓缺”“父母的愛”“家庭的悲歡”“朋友的交際”,都在諸君經驗範圍之內,“國內的紛爭”“生活的方向”“社會的趨勢”“物價的高下”“風俗的變更”,又為諸君觀想所係。材料既無所不有。教師在作文課中常替諸君規定題目,叫諸君就題發揮,限定寫一件什麼事或談一件什麼理。這樣說來,“寫作些什麼?”在現在的學生似乎是不成問題了的。可是事實卻不然。所謂寫作,在某種意味上說,真等於母親生產小孩。我們肚裏雖有許多的思想感情,如果那思想感情未曾成熟,猶之胎兒發育未全,即使勉強生了下來,也是不完全的無生命的東西。文章的題目不論由於教師命題,或由於自己的感觸,要之隻不過是基本的胚種,我們要把這胚種多方培育,使之發達,或從經驗中收得肥料,或從書冊上吸取陽光,或從朋友談話中供給水分,行住坐臥都關心於胚種的完成。如果是記事文,應把那要記的事物從各方麵詳加觀察。如果是敘事文,應把那要敘的事件的經過逐一考查。如果是議論文,應尋出確切的理由,再從各方麵引了例證,加以證明,使所立的斷案堅牢不倒。歸結一句話,對於題目,客觀地須有確實豐富的知識(記敘文),主觀地須有自己的見解與感觸(議論文感想文)。把這些知識或見解與感觸打成一片,結為一團,這就是“寫作些什麼” 問題中的“什麼”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