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念生:
兩封信都收到了,你那一片心我是很感激的。贖當要費你的心,贖費決定不能由你出,這是講不過去的。我已告訴了霓君,無論如何,這筆錢不能由你出。年份填錯,這是當鋪狡獪,隻好多認幾個利錢。買東西的錢,我也要霓君還給你。倒是學校中廚房各債,請你先替我還了,可以酌量打個折扣(裁縫的不必打),這筆錢等你到美國後我親自還給你。楊先生處請你替問一聲我欠學校的三筆欠款,(一)學費,(二)消夏團費,(三)消夏團借款五十圓,是否都在我這次還監督處的華幣九十餘圓中?據我的推想,第三筆恐怕還不曾歸還,應當如何(或我寄
給他,或怎樣)辦法?望他由你轉告。我來了芝加哥,極其滿意。教授雖很出色,我隻選了一樣功課(退了一樣),我自己念書念得極高興,我預定研究世界各國的詩歌,現在讀荷蘭的。單是這樣小這樣向不為我們所知的國家,我已經找到五種關於它詩歌方麵的書。昨天下午看,這是我第一次正式的看,法文書。關於這方麵的,整下午同晚上都用在這上麵了。我如今有把握的至少有四十國。像這樣過下去,過五年我還嫌少呢。我算是大學三年生,要學滿十八樣功課卒業,你來是二十七樣。如若不作別事,每季學三樣(照例),是很鬆動的,夏季也可以學兩樣。我每季頂多念兩樣,打算讓它一九三○夏天畢業,這我一點不覺不舒服。此地不比清華,功課多學兩樣並值得。生活方麵也很節省,我如今自己作飯,方便之至。汽油火爐一點不髒,菜是現成的,自己買回來一作就好。如若自己不作飯,六十塊一月也夠了(買教科書在內)。從前聽說這種地方錢不夠用,那是一種宣傳。至於不清靜一層,我也不覺得,大學區離鬧市是很遠的。《語絲》還不曾收到,兩包書想就可轉來。你的幾篇文我都看得上勁,我想有十來篇時,就可以出一本書,並且是有特色的一本書了。從刊的稿子,望快寄給元度。並請告訴他《打彈子》,《明妃三曲》,《咬菜根》,《夢葦的死》,《書》,《空中樓閣》,《北海紀遊》,以及《刜湧》各文,由他雇人抄出,(二十五字一行,每頁十行,不要標點,我自己標點,段落照舊。)連原稿寄給我。(以及《木蘭從軍》,但不須謄抄。)叢書已向××接洽賣現款辦法,叢刊稿件,你同皚嵐以外,如有別的人,也可以酌量介紹到元度處。《洋》《文學周報》印錯了幾個字。(下略)
子沅.(一九二八)二月十六日
林率的文章也已寄去元度了,我同老柳的文章早寄去。李
健吾處我也要了稿。
九
念生:
徐霞村,聽趙景深說,去了廬山。我的信是寄去天津,並且我們搬了兩次家,因此還不曾接到他的信,不知他的住址,刊物自然是要等他來信後進行。至於你的書,可以直接托趙兄向××接洽。皚嵐的小說集,等仲明畫好封麵以後,我也是直接寄去上海,省得費時太多。(還是等皚嵐同你兩個的書寄去後再商議為妙,因為他們可以看書定價,這樣空洞的交涉,他們也難出價。不過他們是可以現款買書的,從前我臨走時,他們自己就曾提起過賣現錢的辦法。你的書可以賣點力氣作好,直接寄給趙兄,托他交涉。(《友聲叢書》第三種)皚嵐的書,唐君右會直接寄去,我信裏會代他向××交涉的。如他願抽版稅,可告趙兄。)我這就寫信給他,向××交涉拿現錢的辦法,結果如何,由他直接告訴你同皚嵐。他因××編輯事務太忙,已經辭職,但仍是照舊幫忙。他說他要譯柴霍甫的全集。我的《三星集》已經寄去上海《索赫拉與魯斯通》在畫著封麵。本校《鳳凰》雜誌二月號中,登了我的兩篇譯詩:辛棄疾的《摸魚兒》同歐陽修的《南歌子》。因為不方便,我就不寄了。昨天趙國材照例隔年的來了中部,請我們在二十二街吃了一頓中國飯。座上同賀麟談起,他說他喜歡你的那篇《芙蓉城》,並且寄回了家去給兄弟念。關於你選業一事,我的意思很不勸你學圖書館學:因為將來作了一個圖書館長,你的時間便須一齊耗費在館內,雖然事情不多,可以作文,但是閉在洞裏,那來的題材呢?學文學,高興教書就多教兩點,不高興就少教兩點,不像圖書館那般要枯守著。教完書以後,我們便一同到人世之內去探險,這才是無羈無絆,自由自在的文人生活
呢。如若我的一個夢想能夠實現,我們能同開一個出版合作社,找到妥當的人經理,那時不僅可以打定“靠作文謀生”這辦法的第一層基礎,可以漸漸的脫離教書的生涯,並且與商界發生接觸,我們創作的領土又可擴大一片。文人所最要注意的不外三件事,題材體裁藝術。三者之中,題材自然是主體。魯迅沒有別的貢獻,他不過是頭一個獲到了一些純粹國產的題材罷了。像你的《打獵》、《釣魚》各文,皚嵐對於舊戲要打臉譜的解釋,同他的小說,(林率的特長是諷刺)在藝術上雖然還趕不上魯迅,但在采取題材方麵已經很有點成績了。我很希望你們都到這麵來,我們可以一同探這西方都市生活的險。芝加哥雖不及巴黎倫敦那麼古遠,但它的秘密已不是我們所能盡行探得到的了。大學區生活清靜,盡有休息同構想的餘地。我得到你們來,可以創作出一種文學的空氣,一定能多作些文章。你同××對於學校的課程感情本不大好,孤單的到學校中去讀書,大半會在胸中生起一種對自家的懷疑。(其實我們知道課程與創作完全是兩件事,功課差並不見得創作跟著也差。說雖如此,事到臨頭,總免不了發生這種念頭。懷疑一生,文章便決定作不出來。懷疑自己與生活空虛是創作的兩個死敵。)我想我們在一起之時,活的高興了,作的也高興了,這種懷疑就是發生了,也很容易鏟除的。林率的功課很好,到這麵來也決不會失望。教授既平均都好,可能早畢業。他趕快,我想隻需一年半:因他來一定是插進三年級,每學季選課三種,共約十三時到十四時,夏季亦可選習兩三種功課,如此到一九三
○年三月底便可習滿十八種功課,得“哲學學士”了。他的碩士如加油,可在那年冬天十二月底過年時候得到。還剩兩年半,考博士是很寬裕的了。(我在羅校無成績,照清華成績插入三年級。)一季或半年後,便可一律每季十二時三種功課,因程度較高之課均為四時一禮拜。你同××學鬆動一點,每季兩樣,一年八樣,三年也差不多可得學位了。(應二十七樣。)他想多習語言的辦法極好。西方的文學,不曾有過人好好的介紹,偶爾有點,也是十九由英文轉譯的。這同德文有八種《道德經》譯本,英文有四五種譯本相較,是多麼可羞的事情。來西方學文學的人已經少了,少數人之中又有的中文欠佳,有的懶惰成性。並且這班人都偏於英文,攻習他國文學的少極。這一麵我們應當努力。我很希望你們到這裏來,作生活上的品嚐,作創作上的砥礪,作學問的討論。老柳也會來這裏,增加熱鬧。李唐晏在耶魯聽說要研究意大利文學,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我本來想學意文的,如今既知道了有人在這方麵致力,我便決定不學了。希臘文我還是想學,因為哈佛那麵雖然有人學古典,但據他說來,要拿元曲譯希劇,這一定是會失敗的。我最主要的工作還是創作同整理,我對於介紹方麵隻是求其在時間範圍內能作得了許多事便作許多事。現今介紹的事業不過像別種事業一樣,才在開始。將中國文學介紹到西方來,林率很可以作一點事情。李德明從前談過一次,好像也肯努力於這種工作,以後,我想寫信同他詳細討論一下。皚嵐近來想必總作了些小說,可以加進《東鎮》之內。謝文炳的意思勸他暫時不要印書,謝的作品我沒有看見過,不敢講什麼,但皚嵐作的小說,在當今的文壇上總是在水平線以上,印出書後,創作的興趣更能鼓舞起來。關於《東鎮》我的意思,都在以前一封信裏說完了,不須再說。簡單一句話就是:他很能采取到色彩豐富的材料,但要小心不可讓人物類型化。《周二先生》一篇,我看可以刪去。性的描寫,莫巴桑極好(西方的文人大都如此)。他寫時多麼踏實,多麼嚴肅。《金瓶梅》在嚴肅方麵,雖然極其欠缺,踏實方麵,卻能盡量發揮。書中人物自然都是有色情狂病的,寫來自是過火一點,但我們(那就是說皚嵐同我)想想,這部書中描寫××前後時生理上的變態是多麼逼真:如說男子的×××××××××××,××××,××××,××××××××××××,×××××××,女子的眼皮半開半閉。這些的確是實情。林率同念生到將來就可以知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他們一句:電影中看接吻,有時被吻的女子眼皮鬆下來了,那種現象便是同一道理。小說中說愛情,說一對情人喁語到最親熱的時候,男子可以從女子的身上嗅到一股說不出的香味,這便是她發中身上的香水味息與她的××××味息混合成功的。《金瓶梅》這本書,幾乎成了淫書,是因為它的態度常時不嚴肅,終於不是淫書,便是靠了書中許多踏實的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