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一特遣隊中的緬北山地民族來說,茫茫叢林簡直是天然的食品倉庫,他們中的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叢林中的哪些植物、野果能吃,而哪些有毒、哪些能止血。知道用什麼植物能夠將遊弋在天然河網中的魚群熏昏後手到擒來,甚至能夠活生生地吃掉發臭的水蝽,因此隻要有足夠的鹽和火種,他們便可以在茫茫的森林之中消失幾個月,這種強悍的山地生存能力使得一○一特遣隊的戰鬥更像一種狩獵活動而不是戰爭。

因為緬北山地民族的外貌與緬族人相似,特遣隊中的土著隊員還承擔著搜集情報和指示目標的任務。1944年8月,特遣隊發現一個名叫摩達的緬甸小鎮駐紮著1000多名日軍,存貯著大量軍用物資。特遣隊迅速將此事報告了盟軍航空聯隊。隨後,幾十架戰鬥機攜帶爆破彈和燃燒彈準確攻擊了這個小鎮,徹底摧毀了日軍的武器彈藥庫,並造成200多名日軍在此次空襲中喪生。

一○一特遣隊的出色表現引起戰略機構辦公室的重視,戰略機構辦公室主任多諾文下令將特遣隊的經費從每月五萬美元增加到十萬美元。至滇西反攻期間,特遣隊中的景頗、傈僳等山地土著成員已經發展至一萬多人,美國人五百多名。在三年多的緬北叢林作戰中,特遣隊取得了輝煌的戰果。他們一共消滅了5447名日軍,並造成至少1萬名日軍受傷或失蹤,而他們自己才損失了184人。由這個傷亡數字的比例,完全能夠看到緬北各民族的山地作戰能力。

後來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竹筒故事,講述的是統計敵方傷亡人數時,土著隊員幾乎都能報出準確的斃敵數據,盡管史迪威對特遣隊的戰果深信不疑,但對他們報出殺死日軍的數字如此精確產生了疑問。有一次,他問一名特遣隊成員如何做到對斃敵人數如此精確的統計,這名戰士打開掛在腰間的竹筒,從裏麵倒出一些看上去像黑透幹果一樣的東西。史迪威困惑地問道:“這是什麼?”這個土著士兵答道:“日本人的耳朵,每兩個一份,數一數就知道殺了多少日本兵。”史迪威至此驚訝地發現,每個特遣隊員腰間都有一個裝耳朵的竹筒(傈僳族稱為竹箭筒),他頓時對這支英勇善戰的叢林作戰部隊肅然起敬,特遣隊因此受到了美國陸軍總部的表彰。

緣於抗日戰爭可能發展方向的戰略評估,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共領導人不僅希望國內抗日統一戰線能夠鞏固,而且希望形成滇西、緬甸、越南、印度區域的國際反法西斯陣線。早在1940年9月27日,日軍登陸越南海防之後一天,李根源就曾經接到過雲南陸軍講武堂愛徒朱德的來信,信中說:“我國抗戰處此環境,惟有全國團結一致,發動廣大民眾共同奮鬥。德深信抗戰建國的大業必能完成。吾師遠處滇南,日寇威脅昆明當有製敵良策。德為防滇計,當請吾師發動幫助越南、緬甸、印度之廣大民眾起來抗戰,吾師以為然否……”

1942年5月1日,李根源發表了《告滇西父老書》:“要確保滇西軍事的勝利,端賴我父老發揮自己的力量。民眾的力量盡到一分,軍事力量即增加一分。”並號召滇西各族人民“齊心協力,堅定最後勝利的信心,發揮軍民合作的力量。加緊組織民眾,訓練民眾,加強民眾自衛,協助軍隊,盡到守望、運輸、救護、偵察、通訊的責任”。這封公開信在滇西各地引起廣泛反響,滇西各地土司先後致電李根源表達抗戰到底的決心,省會昆明的一些愛國團體、人士和青年也紛紛倡議支援前線抗敵保國。1942年5月7日,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發表了《臘戌失陷與國內團結問題》的社論,指出西南邊境遭受日軍攻擊“給我國造成了嚴重的困難局麵”,但隻要緊緊抓住民族團結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這把“今天我國克服困難取得勝利的鑰匙,我們就有足夠的力量克服這些困難,擊破侵略者的一切進攻”。龍陵象達人朱嘉錫在中共黨員朱嘉壁、張子齋等人的影響和鼓勵下,組織旅昆滇西學生、愛國人士向龍雲請纓深入敵後遊擊。征得龍雲同意後,組建了一支名為“昆明行營龍潞區抗日遊擊隊”的隊伍。朱嘉錫被龍雲委任為遊擊隊司令,並兼任淪陷的龍陵縣縣長。遊擊骨幹隊員有雲南陸軍講武堂畢業軍官鄭作用、雲南大學講師甘襄庭、中央軍校學生金完人、中央軍校昆明分校軍官訓練班畢業生王開秀、劉叔良等人。1942年6月8日,僅有100多人的遊擊隊乘上西南運輸處配給遊擊隊的三輛卡車離開昆明,在途經下關時又征集了一些當地愛國青年和散兵遊勇,隊伍發展到300多人。

自從日軍進入怒江以西後,滇西各民族的自發遊擊和襲擊也隨之展開。怒江兩岸和中緬邊境24個土司無一人投降日軍,他們是戶撒、臘薩的阿昌族土司賴奉先、蓋炳全,瑞麗、潞江等地以方克勝、線光天為代表的十三家傣族土司、怒江瀘水五個白族土司、魯掌彝族土司、班洪佤族土司、西盟拉祜族土司等等。活躍在敵後戰場的由傈僳族組織或者以傈僳人為主要力量的抗日遊擊武裝有十餘支,主要有神戶關楊秀成領導的孟嘎抗日自衛隊,曹保祥組織領導的龍陵傈僳族遊擊大隊,餘有福組織領導的木城傈僳族遊擊中隊等,這些自發遊擊武裝加上滇西縱隊的人數,以滇西山地民族為主組成的遊擊武裝人員總數在4431人上下,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自怒江西岸淪陷以來一直在分散作戰。

1942年5月,日軍尾隨追擊潰退的遠征軍至龍陵縣境,那裏有曹保祥組織的一支隻有30多人的自衛武裝,成員全部是當地的傈僳族。在獲知日軍到達與之相鄰的潞西縣時,自衛隊員迅速趕修弩弓、削製弩箭、擦拭火槍、長刀、長矛積極備戰。日軍攻陷龍陵後,很多傈僳人紛紛加入曹保祥的自衛武裝,自衛隊員增加到186人,曹保祥將這些隊員分成三個小隊進行訓練和備戰。

男人們主要進行弩弓射擊、格鬥等訓練,其他的男女老少全部參與削箭製弩,采集草烏製作見血封喉的毒藥“弩箭散”塗裹箭頭。傈僳族傳承千百年的弓弩武器中的毒箭是這樣製作的:“箭用當地生長的金竹烘幹削製,長30厘米左右,頂端尖銳,末端平齊,薄至0.1毫米的竹片作為箭翎。毒箭需在箭尖之下切出約1毫米的三道小槽,槽中裹上劇毒草烏,再用長在深山的泥藤漿加以包裹,保證毒性不會散失,可長期存放使用。製作弩箭散的原料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草烏根塊。草烏生長成熟後采摘搗碎成粉,因為毒性劇烈,舂搗加工一般在村外野地進行,製作人還要嚴防中毒。”

在敵占區各民族積極備戰期間,1942年7月13日,朱嘉錫帶領300多人的隊伍從酒房打黑渡口向西偷渡怒江,進入敵戰區保山龍陵縣平安村成立司令部,收編了當地分散遊擊的傈僳族抗日隊伍,傈僳族自發遊擊武裝得到了一定的武器和經濟支援。盡管加入遊擊隊的傈僳族隊員都帶著土槍、弓弩和毒箭,但是人員的迅速擴大使得朱嘉錫七拚八湊而來的一百餘枝槍根本不足以武裝800多人的隊伍。為了獲得武器和彈藥支持,朱嘉錫多次返回昆明請求龍雲給予支持。還不得已將私人財產“茂恒商號”、南屏電影院的股金和十間商鋪轉賣用於購買武器和藥品。

1942年8月,日軍來到龍陵縣傈僳族聚居區,當地傈僳人收拾物品,趕著牲畜、甚至抬著紡車躲進深山密林。200名日軍在幾天後占領了一個叫牛圈山的山頭,並開始在那裏布設工事。這時曹保祥的自衛隊員也基本備戰完畢。8月5日前後,日軍小分隊20多人進山搜剿傈僳人。他們發現了逃難者在叢林中的炊煙,並順此找到了躲避在山穀裏的傈僳人,日本人用機槍和步槍猛烈掃射,一男一女兩個老人中彈後血流如注倒地死亡。當日本人看清躲避在這裏的人們穿著以前他們並沒有見過的奇怪衣服並且手無寸鐵之時,便停止了掃射,衝進人群試圖抓捕這些傈僳人。

日軍不知道曹保祥的自衛隊員已經躲藏在叢林之中,並且布置好了伏擊圈。頃刻之間,火槍、毒箭從大樹上、山岩後和草叢之間猛烈射向日軍,6個日本兵當即身中毒箭倒地慘叫不止,其餘日軍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和看不見的敵人倉皇原路逃回。躲藏在叢林中的自衛隊員忽然現身飛奔追擊,在這林海和山地之間,訓練有素的日本人也根本跑不過這些山地民族,飛奔追擊的傈僳人沿途射殺了5個日本人。從追擊中逃生的幾個日本人怎麼也想不到這些原始部落會在他們逃亡的道路上設下阻擊圈,50多個傈僳人擋住了他們的退路,這支小分隊遭到前後堵截和追殺後最終隻有3人逃了出來,其餘全部死於傈僳人的毒箭長刀之下,而自衛隊員沒有人受傷或陣亡。不敢再冒然進入叢林的牛圈山日軍於次日下山,燒毀了牛圈山上寨、牛圈山中寨和蘇家寨。憤怒的傈僳族自衛隊員於第三天夜裏繞過日軍後側潛行到日軍軍營附近,用毒弩射殺日軍哨兵後搶奪了兩挺重機槍,此後他們甚至在夜間十多次衝進日軍一四八聯隊設在平戛的營地,發動突然襲擊,殺死殺傷日軍後搶走他們手中的武器和彈藥,然後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

曹保祥和他的隊員們轉戰於叢林之中行蹤不定、無跡可尋,可謂神出鬼沒。日軍隻好試圖抓捕藏在深山的老人和兒童相要挾。一個雨後的早晨,日本兵看見了叢林中傈僳人用來遮雨的羊毛氈在薄霧中緩慢出現,他們來到這裏抓走了78歲的曹二和他的家人,因為曹二太老了,實在走不動,日本兵用槍托猛擊曹二的腦袋,致其腦漿爆出當場死亡。日軍企圖以抓到的5個傈僳人當做人質要挾自衛隊出山投降,但是苦等幾天也沒有看見哪怕一個傈僳人走出山林,他們最終殺害了抓到的5個老人和兒童。有仇必報的性格促使自衛隊員發誓尋找戰機為死去的親人報仇。機會終於在1943年12月的一天等到,那天早晨,傈僳族自衛隊接到情報,一小隊日軍下山沿著岔河凹子南行後正在爬上馬鹿塘,可能是要去日軍營部。自衛隊員即刻整裝出發,十分鍾後,他們依靠熟悉的地形隱伏在馬鹿塘埡口的林叢之中。這個日軍小隊由12個人組成,當山路上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們看清了身材高大,體格肥壯的日軍小隊長。

頓時弓弩齊響毒箭橫飛,先後有7個日本人倒地嚎叫,口吐白沫、中毒抽搐。複仇的自衛隊員決定活捉其他日本兵,於是衝入敵陣最終抓住了5個還來不及拉開槍栓的日本兵,將他們押入山林之中。憤怒的傈僳人並不會優待俘虜,分別將5個日本兵捆綁在大樹上用亂箭射死,並把他們的屍體全部扔下懸崖。至滇西反攻結束,這支為數不多,依靠弓弩毒箭和狩獵技術進行遊擊的傈僳族抗日隊伍攻擊和獵殺了250多名日本兵。此外,還有餘有福的木城傈僳族中隊,以及孟嘎楊秀成的遊擊中隊,加之怒江西岸至緬北山區民族的自發遊擊,他們或為自發反抗或為有組織行動,在滇西敵後戰場作出了積極貢獻和英勇犧牲……

從1942年到1945年,滇西各民族遊擊隊和在敵占區堅持活動的中共地下黨員,深入怒江、蘭坪、福貢、維西、德欽、瀘水、片馬、碧江、福貢等地實地調查,當地共產黨員利用熟悉當地風俗習慣和精通傈僳語言的優勢,甚至跟隨預備二師進入敵後緬北傈僳族聚居的江心坡宣傳和啟蒙中國共產黨的統一戰線,形成了一定的群眾基礎。並陸續提交了《雲南西北邊疆調查記》、《維西調查記》、《德欽概況》、《中甸土民概況》等詳實可靠的資料和情報。不僅為遠征軍反攻滇西緬北取得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也先後用襲擊、偷襲、誘襲等手段在各地殺死殺傷日、緬偽軍不低於1500名。至滇西反攻勝利,國民黨要求所有遊擊隊停止活動接受收編。各地分散作戰的遊擊隊紛紛自行解散,而龍潞抗日遊擊隊此時還有2000餘人,1946年,因為拒絕國民黨收編,他們試圖從遮放出境進入緬甸尋找“緬甸總支委員會”書記朱家壁,遭到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後來在副司令周景雲和馬仲義大隊長運籌帷幄下,遊擊隊才躲過一劫。為了保存有生力量,避免遊擊隊被編入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對抗之中,這支遊擊隊在中緬邊境小鎮“木城”進行了第一次善後複員工作,龍陵、潞西兩方麵的遊擊隊員由趙有弼率領回鄉,外地官兵願意回家的發放路費,不願回家的留在龍陵、潞西等地自謀生路,遊擊隊遣散之時還有1754人。朱嘉錫帶著剩下的麗江、維西隊員300多人跟隨蔣宗禎回到昌寧縣蔣家山,最後在那裏全部遣散,他自己則返回昆明,準備召集原班骨幹奔赴滇南尋找朱嘉壁參加解放雲南的戰鬥。1949年9月前後,朱嘉錫被國民黨西南特務暗殺於紅河建水。

這一時期,蔣介石政府也在原地遣散了滇西縱隊部分隊員,後來輾轉流落維西加入中共參與解放滇西北之戰的安徽人胡光烈就是當時被遣散的滇康緬遊擊區戰士之一。在我拜訪93歲的傈僳族共產黨員和耕時,談起胡光烈的事跡感慨良多。老人還說,“國民黨打仗不如共產黨靈活,遠征作戰也不全像現在的電視電影宣傳。”

6、在正麵戰場

1944年6月,中國遠征軍與日軍在鬆山、騰衝激戰正酣,滇西縱隊也開始從瀘水西渡怒江,進入所謂瘴鬁之地。當時遠征軍中盛傳著緬北“傈僳吃人”的傳言,徒加士兵恐懼。當他們進入高黎貢山時,的確遇見了一些腰挎長刀、身背強弩毒箭的傈僳遊擊隊員,滿嘴血色讓士兵們大吃一驚。後來才知道那是當地傈僳人為防範瘴氣中毒而常吃石灰檳榔,染成了滿嘴血汙之色之故。如果遠征軍也知道這個辦法,也許兩年前就不一定會有那麼多人死於瘴氣侵襲之下了。

在片馬方向的反攻作戰中,高黎貢山兩側的傈僳族幾乎全部支持遠征軍的行動。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在淪陷兩年中看清了日本軍隊的殘暴麵目,還有部分中共地下黨員深入怒江、瀾滄江兩岸以及緬北山區廣泛向當地土司、頭人宣傳統一戰線。此外,由於宋希濂安排美國傳教士楊誌英擔任“滇康緬邊境特別遊擊區”總指揮部顧問,在怒江兩岸傈僳族基督徒中產生了較大影響。自1910年開始,基督教開始在傈僳族地區傳播,先後有十餘名西方傳教士常住高黎貢山兩側的傈僳族社區。當地民族自1912年開始與國民黨專製統治進行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暴力抗爭,使得西方宗教在高黎貢山兩側的傈僳族社區迅速傳播。至1944年,滇西、緬北地區已經建立300餘座基督教堂,信徒接近五萬人,楊誌英成為當地最有影響力的傳教士。楊誌英成為遠征軍顧問的事實,無疑成為基督徒行動的風向標,因而在客觀上形成傈僳族基督教徒高度統一支持抗戰的局麵。

在攻擊片馬的戰鬥中,曾經與英軍在片馬血戰的傈僳族頭人勒墨奪帕以及後人協助遠征軍情報人員摸清了日軍的布防情況,遠征軍由此得知防守片馬的日軍是第十八師團中井加強大隊,由隊長黑豐統一指揮,德欽黨武裝組織有李光有部,日軍和緬偽軍總人數為3500人,在片馬分設東、北防線。中國遠征軍派出謝晉生部第一支隊,由劉智仁指揮正麵猛烈進攻兩日無進展。盡管此前謝晉生部和當地遊擊隊已在這一地區活動了較長時間,但是在片馬風雪埡口遭到日軍的頑強阻擊,雙方發生激烈戰鬥。三十六師與預備二師正麵強攻十餘天毫無進展。遠征軍不得不調整進攻陣勢,劉智仁撤出正麵戰場,帶領滇西遊擊縱隊第一支隊和六庫段氏土司領導的傈僳、怒、白等當地民族士兵500人從片馬南部的狩獵小道攀爬危岩險道潛入日軍後方。北麵由劉鐵輪率領一個團,加配一個迫擊炮連形成兩路合圍之勢。1944年7月29日,滇西緬北大雨不停,但隊伍仍然按照計劃到達位置在夜間集結,並實施攻擊,戰前部署進攻信號為一發信號彈,接戰信號為三發信號彈,南、北兩路同時發動攻擊,日軍腹背受敵,傷亡2000餘人後從片馬潰退。在渡過怒江翻越高聳入雲的高黎貢山期間,遠征軍士兵因缺氧、疾病出現非戰鬥減員,甚至黨政課長沈翰楠和總指揮鄭坡也出現昏迷和窒息,最終被民團抬過山去。

那個時期我的氏族中有三人應官府征派,兩個成為遠征軍士兵,參與了二十集團軍攻擊騰衝的戰鬥。另一個成為國民黨維西縣官員的差役——鄉丁。他們是李壁、李灑寶和李萬春,三個人同命屬牛,生於1926年。鄉丁李壁是我的親大伯,鄉丁幹的工作實際都是一些雜役。而李壁具體的工作是為長官砍柴燒炭。這個16歲的孩子,每天赤腳進出於深山與縣城之間,白天砍伐栗木在煙熏火燎之間燒製木炭,日暮西斜時從崎嶇的山道上背回長官們需要的木柴和木炭。李壁有時候也喂馬,燒水,擦亮長官和夫人們的皮鞋。他幹的活計無需任何技術,隻要體力足夠就行。1943年冬天,維西縣的上空整日馬達轟鳴,黑壓壓的機群飛來飛去,駝峰航線的運輸隊穿梭於印度與中國之間。李壁去縣城服役已近一年,正坐在維西縣城南門街的土城牆下曬太陽,脫下衣服找虱子。他的母親渡過冰冷的永春河,再穿過密林和山坡去看望他,母親幾乎認不出這個滿麵汙垢,頭發蓬亂,瘦了一圈,幾近於流浪漢的人就是她自己的孩子。把孩子的衣服拿過來一看,裏麵爬滿了白白胖胖的虱子,頭發裏也是黑壓壓的虱子。看著這個無比肮髒的孩子,母親的眼淚忍不住嘩嘩流了出來。

但是母親根本不可能帶回她的兒子,隻好返回家鄉帶著她的親戚加入了李壁砍柴燒炭的行列。李壁的親戚們自帶幹糧,自帶工具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為長官們砍下了足夠燒一年的木柴,燒製了足夠一個冬天取暖的木炭之後,長官同意讓李壁回家等待傳喚。盡管李壁從事的工作艱辛困苦,但他至少沒有生命危險,而乍利氏族中的遠征軍士兵李灑寶則衝鋒陷陣在滇西抗日正麵戰場,李萬春則在衛生大隊擔架連運送傷員。李萬春原名李文龍,生於碧羅雪山下的一個傈僳族村莊。1939年抽丁入伍,1942年編入遠征軍某衛生大隊擔架連,3月份隨軍到達臘戌,在第一次遠征潰退之後於1942年5月4日撤回怒江東岸。1944年,衛生大隊從雙虹橋渡過怒江,加入高黎貢山、騰衝作戰,擔架兵李萬春從前線搶運傷員至後方醫院。

李灑寶,原名臘灑寶,灑寶是富貴之意,與我家一山之隔,我也稱他為大伯。他也於1942年被抽丁當了兵,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傈僳族少年,他並不知道當時發生在中國西部的事情。參軍後進入龍雲的地方部隊雲南保安第四團。在此期間,中國遠征軍滇西反攻計劃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到1943年年底,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第二十集團軍、已按15個師的編製改編完畢,但出現了2.2萬多人的兵員缺口。為按照兩個集團軍的規模建成遠征軍,長官司令部決定將龍雲的部分地方武裝編入遠征軍序列。保安第四團可能編入了二十集團軍五十三軍一三○師三九○團。李灑寶在某連擔任機槍手,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使用的是加拿大機槍,每個排有三挺機槍,槍重二十斤。他們當時使用的加拿大機槍應該是戰時英國在加拿大朗·布奇兵工廠為中國軍隊生產的那批司登衝鋒槍,其型號是MKⅡ式,這種槍上刻有“司登手提機槍·加拿大造”等字樣。

1944年5月初,遠征軍第二次入緬作戰拉開序幕,天空烏雲籠罩,暴漲的怒江水在黑夜中發出陣陣濤聲,5月10至11日,中國軍隊分兩個縱隊從七個地點開始西渡怒江,李灑寶回憶當時的場景,說一三○師從齊虹橋附近渡江直赴騰衝。第一批部隊渡過怒江後,部分橡皮筏和木筏渡到怒江西岸後沒渡回來,由於除了士兵外,還有支援前線的民夫,事先準備好的木筏和橡皮筏根本不夠用。他們隻能就地砍伐怒江東岸的樹木做成簡易的木筏,有些士兵還用石頭砸扁龍竹以充分利用,人馬槍械一並上筏渡江。盡管江水湍急,中國軍隊缺乏渡河作戰經驗,但因為之前在漾濞江上進行過一些模擬訓練,渡江仍然完全成功。李灑寶說,原以為怒江對岸會遭到日本人的阻擊,但是直到部隊全部渡過怒江,也沒有遇到日本人。

二十集團軍五個師於5月11日淩晨開始仰攻高黎貢山。第五十三軍過江後,在龍陵傈僳族遊擊隊的帶領下選擇了一條中日雙方軍用地圖上都沒有標出的小路,直接奔赴騰衝。這是一條馬幫古道,距離騰衝縣城最近,但也最為艱險難行。高黎貢山的日軍由第五十六師團兩個聯隊、第十八師團一部和第二師團一部據守。時高黎貢山上連日降雨,已是寒風瑟瑟,雜草淹沒了根本看不見的小路。李灑寶說沿途都是士兵和民夫的屍體,死去的騾馬,散落的槍枝。他忘不了翻過高黎貢山的艱辛,說密林深處槍聲大作,看不見日本人,即將攻擊至山頂時,由於海拔高加之道路濕滑,這個17歲的少年累得連槍都想扔掉了。

第五十三軍渡江後,由李灑寶所在的一連擔任主攻,沿大尖山、麻栗山主脈攻擊日軍正麵;以一一六師為北線,沿塘習村北之幸臘山攻其左翼;以一一六師三四七團為南線,沿安樂寨、馬腦山攻擊日軍右翼。經過五天的激戰後將敵北、東、南三麵的雞心上、大尖山和百花嶺等外圍陣地拔除,對大塘子麻栗山核心陣地形成三麵包圍。5月19日,三路遠征軍發起總攻。因為日軍的藏身地點實在隱秘,遠征軍先是通過放火燒山,使日軍在該山山頭上的陣地工事暴露無遺。之後又在空軍、炮兵的支援下,經過六天的反複爭奪乃至短兵相接的血肉拚搏,終於在5月24日將該核心陣地全部占領,打開了反攻高黎貢山的前進通道。此役為怒江反攻初期規模最大的要路爭奪戰,在前後十餘天的激戰中,先後有三四八團營長王福林、美軍聯絡官麥姆瑞少校等數百官兵陣亡。在百花嶺的戰鬥中,有一顆子彈從李灑寶的左側後頸擦過,險些犧牲,草草包紮後再次投入戰鬥。

翻過高黎貢山後,五十三軍一部掃蕩龍川江東岸殘餘日軍,李灑寶所在的部隊進入龍川江西岸警戒,他記得在龍川江的騰龍橋上守衛了三天。5月底,在戰鬥間隙,李灑寶看見騰衝盆地在遠處展開,肥沃的土地是一片硝煙彌漫的巨大戰場,到處是橫七豎八的死屍。6月23日,二十集團軍各部準備結束,開始炮擊騰衝縣城。李灑寶談起騰衝攻擊作戰時,不停地抽煙,說攻擊騰衝他隻參加了七天,當時騰衝城已經片瓦無存,隻剩下殘垣斷壁,估計在高黎貢山首攻任務結束後,一三○師是於1944年9月5日加入攻擊騰衝城戰鬥序列的。他說,進入騰衝城,到處是死屍,日軍和國軍的都有,在激烈的巷戰中,雙方傷亡基本相當,有些日本人躲在民房內,有些在街上跑。但沒有一個人出來投降。攻擊騰衝時食物極度匱乏,他的連隊在攻擊前每人隻領到一個用搗碎的玉米做成的飯團,這是血戰一周的單兵口糧。

李灑寶所在的二十集團軍在攻克騰衝後,友軍十一集團軍也相繼攻克了鬆山、龍陵等要地,對遮放、芒市一帶的日軍形成了戰略夾擊之勢,滇西日軍已無險可守。此時中國駐印軍也已經收複密支那,並向南坎方向推進。在騰衝收複戰打得血濺滿簷、寸土必爭的1944年8月,德欽昂山秘密組織緬甸共產黨、人民革命黨等聯合成立了“反法西斯組織”,德欽昂山出任軍事總指揮。1945年3月,緬甸北方一部分國防軍與日軍發生衝突,3月27日,德欽昂山以鎮壓叛軍為名將緬甸國防軍召集至仰光後,突然下令調轉槍口向日軍開火。“反法西斯組織”所屬各勢力亦同時蜂起,德欽昂山領導的緬甸獨立組織回歸盟軍抗日統一戰線的行動就此開始。1945年5月,在盟軍和緬甸國防軍的內外夾擊下,仰光被盟軍收複。兩年後,德欽昂山被英緬殖民勢力刺殺於仰光。

李灑寶說,“小日本的槍械、彈藥、物資堆在一個開闊地上,整整放滿了幾十個倉庫,後來我們把這些物資轉交給了英國人。”戰後,李灑寶隨著他的部隊返回雲南。1949年12月7日,雲南宣布起義,1950年保安第四團被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四軍四十師一二○團,傈僳族戰士李灑寶又投入了滇西南剿匪的漫長戰鬥中。1953年7月,李灑寶因作戰勇敢建立功勳而加入中國共產黨,1954年12月終於毫發未損地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故鄉。

李灑寶的遠征歲月已經過去70多年,他也從一個懵懂少年成為白發蒼蒼的89歲老人。如今他生活在雲南維西縣封閉的山村裏,戰爭結束後從來不出遠門。轉戰十年,時過境遷,他已經想不起遠征時期連隊的番號,我用半個月的時間請他再努力回憶他的遠征軍番號,他說,想不起來了,那時候一兩年換一個番號,真想不起來了。除了怒江、騰衝、芒市和密支那等地名之外,想不起那片他為之浴血奮戰和無數戰友奉獻了生命、青春與熱血的滇西大地上發生過的諸多細節……

在我們去拜訪李灑寶時,他反複用傈僳語說:“戰鬥的勝利,不僅在於士兵的勇敢,更重要的是指揮人員的智慧和謀略。我參加過國民黨的遠征軍,也參加過共產黨的解放軍,這是兩支完全不同的隊伍,國共之爭是民心之爭,誰勝誰敗其實早已注定。”而擔架連士兵李萬春則更為關心高黎貢山上的屍骨,想起七十年前的場景,老人記憶猶新:“有些人抱著槍死在路邊,有些人兩手空空,也有兩三個人死成一排的,真是慘不忍睹。高黎貢山上每天下兩三場雨,很多屍體已經腐爛了臭了,有些已經露出骨頭,雨水混雜著蛆、爛肉往山下衝,有些地方屍體堆積如山,走路都無處下腳,隻有踩著腫脹腐爛的屍體前進……”作為曾經穿梭於血海屍叢的擔架兵,李萬春老人很想知道高黎貢山上到底死了多少人?當我告訴他從高黎貢山至騰衝的戰鬥中,中國軍人戰死18609人時,老人似乎心懷歉疚地說:“來不及了,來不及埋他們了。”當我再告訴他從1944年5月至1945年5月一年的時間裏,緬北、滇西地區我們戰死48598人時,老人不再說話。

我想,兩個89歲高齡,經曆了戰火洗禮的老兵,不可能再去欺名盜世、嘩眾取寵而獲得日暮之年的殘缺榮光。在基本弄清他們的經曆之後,我也不會再去追問他們的部隊番號了,在50萬中國人奔赴滇西的衛國戰爭中,擁有“富貴”之名和“萬物之春”夢想的兩個傈僳族戰士隻不過是浩瀚大海中的兩滴水,而其他更多平凡的水滴,有些消失在滇西的山地,有些消失在緬北的叢林,隻有很少一部分沒有被戰爭的紫日烘幹、蒸發、消失。這兩滴可謂經曆九死一生的水珠,仿佛屈辱年代裏中華民族曾經流過的兩滴淚水,從他們的身上,我可以看見那段曆史蒼茫的天空。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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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文史博覽》2014年第14期,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湖南省委員會。

責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