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烏又給喬喬講二十四節氣,講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暑相連,講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老烏後悔,為何過去這麼多年,自己一味給喬喬灌輸城裏人應掌握的知識,逼他學英語,甚至報名讓他學西洋樂器,卻從未想過教他親近養育了吾國吾民的大地,教他這些老祖宗千百年摸索出的生存經驗。又想,從前大抵是沒有意識到,有一天會失去喬喬,總是天真的以為,有的是時間,將來終有一天,會給他補上這一課的。如果說,昨天匆忙決定,並未細想這些,隻是想逃得遠遠的,逃到阿湘找不到的地方,今天坐在返鄉的火車上,望著車窗外的山林與河流,望著河流旁的鳳尾竹,老烏心中漸漸明白他在幹什麼了。無論如何,他都無權阻止人家骨肉團圓。看著喬喬一臉天真,想,為了孩子,一切為了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許是長期居於親嘴樓,狹隘了老烏的心胸,現在,當他看到窗外的田野與山川,心胸豁然開朗,那些拿得起放不下的東西,突然變得不再重要了。
車到嶽陽,下火車轉汽車,過洞庭湖大橋。老烏便對喬喬說洞庭湖。喬喬就高興地叫了起來,說:“爸爸爸爸,我會背洞庭湖的詩。”老烏說:“是嗎,你背給我聽。”喬喬就背:“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麵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裏一青螺。”同車的就都看喬喬,誇喬喬聰明。老烏對喬喬說,再過一個小時,咱就到家了。然而,窗外的景象,卻是越走越荒涼,**兩邊全是光杆子的大葉楊,遠山近樹,難見一點綠色。偶爾有一片竹林,一閃而過一團蒼綠。喬喬問老烏:“爸爸,為何這些樹都不長葉子。”老烏說:“到了秋天,樹葉子就都掉了。南方的樹不掉葉子。”南方的樹也是掉葉子的,在南方不是秋風掃落葉,而是春風夜雨落葉稀。家鄉的景色讓老烏頗感失望,喬喬倒是充滿新奇,看什麼都要問。車到調弦古鎮,老烏居然分不清東西南北,記憶中的小鎮,那層層疊疊的燕子瓦與青磚畫就的古鎮已不複存,家鄉不是舊時景,兒童相見不相識。父母頗為自豪地給老烏介紹著家鄉的變化。老烏倒越發覺出料峭春寒襲人,在街上給喬喬買厚棉衣,父母又交待老烏買兩盒本地最高檔的芙蓉王香煙,然後租了三輪回家。從鎮上到家,倒是修了水泥**,往日四十分鍾的車程,現在隻要十分鍾。家鄉並非夢想中的樣子,倒是水瘦山寒,蕭瑟枯寂。田野裏,記憶中此時該長滿肥嫩的紫雲英,清明前後,桃花、梨花、李花都開了。老烏記憶中的鄉村,是個花的世界,一切,都像田園詩般美好。多年未回家,沒有想到,家鄉景色,與夢中相去太遠。一條渾濁的水溝裏,許多鴨子,將屁股豎起,頭紮在水裏覓食,喬喬興奮地叫:“爸爸爸爸,你看這些鴨子真好玩。”老烏見喬喬開心,心裏倒釋然了。
聽說多年未回家的老烏回來,倒是來了幾個鄰居串門。父母就把買的煙拿出來,讓老烏給鄰居們發煙。鄰居看了煙的牌子,說:“你們那裏也抽這個?”老烏支吾著。抽煙的就說上次誰誰誰回家抽的是大中華,七八十塊錢一包呢。老烏說:“我不抽煙,也不知道什麼煙好。”鄰居說:“聽說你現在出了名,報紙電視都有你呢。”老烏說:“你們怎麼曉得?”答:“村裏好多人在南方打工,都說在電視裏看到你。這些年發財了吧,掙了幾百萬?”老烏一驚,家鄉父老,說起話來如此大口氣,也不怕風大閃了**。說:“幾百萬?我一個打工仔,上哪裏掙幾百萬。”鄰居說:“你還瞞我們,聽你娘說,你現在隨手寫幾個字,就能賣幾千塊,那一天要寫多少呀?”老烏看母親,母親不好意思低下頭,知道定是母親在家吹牛。老烏能理解,鄉村的老人們,沒事就愛聚在一起,吹自家子女如何能幹。隻是老烏沒想到,如今吹起牛來,動輒百萬千萬。鄰居們就給村裏有錢人排起了座,果然,村裏出去打工的,有百萬家產的不下二十戶,千萬資產的也有一戶。老烏慚愧不已。鄰居們自然會誇誇喬喬,然後問:“孩子的媽怎麼沒跟著回來。”母親忙接口說:“公司生意忙,走不開。”老烏見母親這樣,也隻好附合。送走鄰居,老烏就帶喬喬到鄉間到處走,鑽樹林、放野火、掏鳥窩,喬喬覺得新奇無比。沒想到,玩了一陣,喬喬就叫身上癢。老烏嚇壞了,喬喬已有一年多沒犯過敏。帶喬喬回家,一看,胳膊上,腿上,背上起了一層風死包。老烏慌著問母親,哪裏有醫院。父親看了喬喬身上的包,說:“不用去醫院,煮點艾蒿水洗洗就好。”父親搭梯子上閣房,找到去年五月端午割的苦艾,把葉子擼了放鍋裏,又放兩個雞蛋,燒火煮了起來,不一會,屋裏苦香彌漫。母親盛出了一小碗艾水,說:“一會兒給喬喬喝下去,”把煮熟的雞蛋撈起,找了大盆子,把艾蒿水舀進去,試試水溫,不冷不熱了,要給喬喬脫衣洗。喬喬不肯在奶奶麵前**衣服,害羞。奶奶說:“這麼小個人,還怕醜了。”把喬喬薅住,三下兩下脫得精光,就著熱水洗了,擦幹身子後拿大衣包住,那邊爺爺早已把兩個雞蛋剝殼,奶奶就拿雞蛋在喬喬身上滾,把每一寸肌膚都滾遍。說:“保證明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