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七章(1 / 3)

許多年過去了,那些已然模糊的往事,在我和李中標的回憶中漸漸清晰,而真相卻依舊麵目不清,我們的回憶,有的地方張冠李戴,有的地方帶了虛構的痕跡。一開始,我堅信自己的記憶是確切的,李中標也堅信他的記憶無誤。那麼,我們兩人的記憶,要麼有一人出了錯,要麼兩人都出了錯。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而回到過去,收回遺落在歲月深處的腳印,是讓真相重現的最有效的途徑。

那天晚上,李中標離開之後,我又開始收腳印。

隨著收回的腳印越來越多,我也積累了一些收腳印的經驗,漸漸懂得了如何控製自己,讓身體裏的靈魂在適當的時候從肉身逸出,按照我的意誌去到我想回到的過去,而不是像剛開始那樣,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收腳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稀裏糊塗來到那樣的一個地方。現在,我能感覺到自己進入了睡夢之中,而我的靈魂輕輕從肉身中漂浮出而。我集中精力,閉上眼,努力回想要回到的過去。當我從記憶中捕捉到的信息越來越多,往事的影子越來越清晰時,腦海裏會浮現一副圖畫,或者一個特定的場景,那是屬於我想要回到的過去的。當我確定無誤,睜開眼,就已回想回到的過去。當然,剛開始我運用得並不嫻熟,有時我集中精力想著一個場景,就在這場景漸漸浮現時,腦子裏會突然跳出另外一個場景,這樣,我就會意外地回到了那突然跳出來的過去。那天晚上,和李中標聊天分手後,本來想回到我和李中標一起辦證進關之前,回到我們結識的那間織造廠,我想重溫我和李中標友誼的開始。當時,我的腦子裏漸漸出現了一條大路,那是從廣州到深圳的國道。經過東莞長安的湧頭,將要進入深圳鬆崗鎮的地方,大路邊出現了一條小路,順著小路,走二百來米,有一座小山,小山已被炸掉了一半,形成懸崖,在那懸崖下,有一間工廠,德寶織造廠,那就是我和李中標認識的地方。在德寶織造廠的那段經曆,曾經深深影響我。我的中篇小說《關外》,差不多就是我那段生活的紀實。當年,德保織造廠的後麵是尚未開發的荒原,長滿了灌木和狗尾草。那時,每個月出糧的那天,廠裏會放半天假,讓收到工錢的工人有時間給家裏寄錢,存錢,或者購買洗衣粉,牙膏之類的生活必需品。而我和李中標,在德寶織造廠幹了三個月,尚未拿到工資,於是在那半天,我們會到那片荒原,找一處幹燥的岩石,睡在那裏,望著天上的雲發呆。而在離我們不遠的荒草從中,我的工友們,正抓緊著這難得的時機,在和他們的愛人,女友做愛。他們不在乎不遠處我們的存在,我們也不會在乎他們的存在。我剛進廠時,對此很不習慣。我記得,當時我睡鐵架床的上鋪,下鋪睡了一位湖北通城老鄉,他的女友也是我們廠的,每天晚上,累得快散架的我,還要接受下鋪毫無顧忌的做愛帶來的困擾。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在他們幹得正歡時,拍了拍床板,提醒他們悠著點。沒想到,通城老鄉和他的女友幹完事,送走女友後,一把將我從鐵架床上薅了,然後一頓老拳。我被打蒙了。當時,除了李中標,沒有人為我說話。大家都嚇得裝著沒看見,隻有李中標下床過來抓住了通城老鄉的拳頭,說老鄉打兩下得了,這下打下去,過分了,都是出門打工的,何必。通城老鄉盯著李中標說,什麼意思,你要為他出頭?李中標說,你要這樣說,那就算我為他出頭。通城老鄉見李中標話茬硬,說,好,給你個麵子。從此,我和李中標,就成了死黨。後來,我接到老師的來信,說他的學生在蛇口四海工業區當經理,讓我拿著他的介紹信去找他學生,一定會為我安排一份好工作的。於是我想到了李中標,李中標很高興,托他的老鄉為我們辦邊境證,我們夢想著,從關外進入關內,從此開始不一樣的打工生涯。許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和李中標的友誼,是我打工生涯最大的收獲之一。現在,我想回到那一段時光,將那些溫暖的腳印收回來。就在我的意識隨著想象的腳步走到工廠大門口,要睜開眼的一瞬間,突然聽見了一聲尖叫,隨著那聲尖叫,我的腦子裏跳出了另一副畫麵,而那時,我已經睜開了眼。

我發現,我並沒有回到德寶織造廠,而是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後來,我回想,我回到的時間,應該是1995年初春。

我看見1995年初春,昏黃的路燈在料峭春夜發著幽冷的光。

我看見1995年的我,穿著信豐造漆廠的工衣,和另一個穿信豐造漆廠工衣的女孩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