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多少時間?馬有貴問我。
還有三個月。你呢?我問馬有貴。
馬有貴捂著胸,說:塵肺,這裏。
他指著肺部說:結成了水泥,說多幾句話就喘。
還有多久?我問。
馬有貴說:醫生說還可以再活幾年,可小鬼對我說隻能活兩個月了。這話是五十天前小鬼對我說的。小鬼對我說,你去收腳印吧,你還有六十天。我一直沒有收腳印,我的這一生很苦,沒有什麼值得留念的。直到今天,也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很想你,想到我們認識的地方來看看,想把這裏的腳印收走,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來收腳印的你。
這麼說來,你隻有十天時間了。說到這裏,我再一次感到無限悲傷。
我們兩人擁抱了一下,我感覺到了我們的擁抱,那樣的實在。但那種感覺,其實是我想像的。事實上,我們不過是兩個影子,兩團虛空。我們並沒有能實實在在擁抱在一起。
我們都不說話,看那十字路口,那裏發生的一切是無可避免的,但我依然為1995年的我們在擔心。我甚至想衝過去,將過去的我和阿立還有馬有貴救走。但是,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也知道,一切將是圖勞,我是一個收腳印的人,不是時下流行的穿越劇中的主角,我可以回到過去,卻無法改變過去。我隻能拾取歲月深處遺失的腳印,除此之外,我們別無所能。於是,我和馬有貴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我們被裝進一輛囚車。我還記得,當時我爬進囚車,囚車裏的我們擠在一起,像擠了一罐頭的沙丁魚,多麼庸俗的比喻,事實上,我根本沒見過沙丁魚,也沒見過沙丁魚罐頭,我知道,許多人用這樣的比喻來形容擁擠。我們居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反抗,我們默默無語,我們失去了聲音,失去了夢想,我們是周星馳的電影裏所說的,失去了理想,和鹹魚沒什麼區別的一車鹹魚。我們配合著車外的治安員,拚命往裏麵擠,以便這輛車將我們這些人都裝進去。阿立也被塞了進去,但我被塞在更裏麵。我們被擠壓,變形,腳被擠得騰空。囚車裏的每一寸空間都塞滿了肉體。終於,囚車門關上了,車裏陷入了漆一樣的黑暗。空氣明顯稀薄,溫度急速上升。在囚車被從外麵鎖上的那一刻,黑暗中的我們在那一瞬間崩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工友的名字以確定對方在不在。我也喊阿立,我聽見阿立也在喊我。我們確認了對方的存在。車開動了,好在從工業區到治安隊的路並不遠,十分鍾似乎也沒有因為我們身處擁擠的囚車中而顯得格外漫長,車停了下來。車裏也同時安靜了下來。又隔了漫長的不知多長時間的死一樣的寂靜,終於,車門開了,我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囚車裏掉下來,像一堆爛冬瓜。
在治安隊的院子裏,我們開始了無望的等待。但和阿立在一起,似乎並未覺得有多麼害怕。我們獲得了相對多的自由,可以在院子裏想走就走,想坐就坐,當然,是席地而坐。我和阿立,我們的手一直緊緊地握在一起。那一夜,甚至因為有了愛情,而顯得有一些格外的浪漫。我甚至暗暗希望這樣的夜晚更加漫長一些。後來,阿立困了,我找了一棵樹,背靠樹坐在地上,阿立也坐在地上,趴在我懷裏。我們自始至終隻說過兩句話。
我說:你放心,我們在一起。
阿立說:有你在,我不怕。
阿立睡著了。而這一夜,我未合眼。我想,等天一亮,我要對治安隊的人說,我認識他們的副隊長黃德基。
當然,這些來自我的回憶。當時,收腳印的我並未跟著囚車去治安隊。我們站在路口的陰影裏。收腳印的馬有貴見我在發呆,說:想什麼呢?
我說:什麼都想,什麼都不敢想。
馬有貴說: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簡要把我這些年的經曆對馬有貴說了。
馬有貴說:你是作家?
他的眼裏,閃爍著羨慕的光芒。但那光芒隻是一閃,瞬間就熄滅了。
我說,作家和修鞋的,做建築的,和任何手藝人一樣,沒什麼不同。
馬有貴說:你風光過。
我說:風光過又怎麼樣?還不是馬上要死了。
馬有貴說:我就沒有風光過。你知道李中標嗎?
我說,當然知道。今天我還和他在一起。
馬有貴說:他現在多風光,聽說賺了幾十個億。
我說:那又怎樣,總有一天,他也會死。
馬有貴說:他發的是黑心財。
我說:他是慈善家,幫了很多人。
馬有貴說:幫再多的人,發的也是黑心財。
我想起了白天和李中標的對話,想到李中標講述的他辦廠的往事。我相信,李中標講了一部份真話,也有一部份假話。或者說,李中標講的都是他認為的真話,是他的記憶選擇性出了偏差。於是我問馬有貴,當年和黃德基、李中標一起幹得好好的,什麼事得罪了黃德基被他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