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電話我又睡了。這次,我不想再去收腳印,我累了,走了太遠的路,重複了太多的痛,我感覺要再一次病倒了。我不想去見黃德基,我不想收腳印。我想見我的親人,我的前妻,我的兒子,我的父母,當然,還有夏天。還有,在俄羅斯邂逅的李晴。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是多麼希望和他們在一起盡享天倫之樂啊。我以為我能坦然麵對死亡,卻不知,我是如此留戀這塵世。
那些罪惡的往事還要提它幹什麼?
我將死去,我聽見了死亡的腳步聲正響著堅實而均勻的節奏,的的達達,向我走來。
我將死去,這是無法改變的運命。
但我還是會止不住想,我將以怎麼的方式死。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並不是想以重於泰山的方式死去,我的生命本就微不足道,鴻毛之輕。我想的是,我死後,要給我的親人留下什麼樣的回憶。如果我不再糾結於犯下的罪,就這樣安然死去,大抵會有朋友寫文章悼念我的英年早逝。我也相信,會有我的讀都為我的死而感傷。他們會認為我是好人。一個好人,有才華,吃過那麼多的苦,剛過上好日子,有了一點名聲,卻突然死去,定然是件悲傷的事。然後呢,他們會很快遺忘我,像忘記春夜裏的一個夢,忘記夏夜裏的一顆星。
如果我勇敢說出真相呢?我的親人,朋友們,能接受他們愛著的人,原來有過如此不為人知的過往嗎?我猶豫了。這樣的猶豫不止一次出現過。然而,現在,我最親愛的人們,沒有一個在我身邊。我給我父親打電話,問候父母的身體。父親說他身體很好,我母親的身體也好。我和父親向來話不多。
我說:媽在嗎,您讓媽接電話。
我父親說:你媽在打麻將。我在看。
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端午的電話。
母親接過電話,我問母親身體好麼。母親說好。母親問我有什麼事沒有。我說沒事,就是想和您說會兒話。母親說沒事就掛了,我一手大牌,聽牌了。
母親將電話交還給我父親。
我父親說:有事沒有,沒事我就掛了。
我說:沒事,就是,希望二老,保重身體。
掛了電話,我給兒子打電話。電話通了,兒子卻掐斷了電話。一會兒,收到微信:
爸,什麼事?我在上課。下課打給你。
我回:沒什麼事。想你了。
兒子回複了一個“汗”的表情。
我給前妻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前妻的現任老公。他冷冷地問我:
找劉梅什麼事?
我說:沒什麼事?你們,還好麼?
他說:好不好,也用不著你關心。
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不能客氣一點麼?
他說:我就這樣,怎麼啦?
我聽見一邊劉梅在問誰的電話。
他說:還會有誰。
劉梅大約知道是我了,停頓了一會,說:你問他,有什麼事?
他於是問:劉梅問你,有什麼事?
我說:……沒事。
再翻到夏天的電話。猶豫了一會,將手機扔在一邊,倒頭再睡,但睡不著。想想,還是拔通了夏天的電話,沒人接,直到電話自動斷了,再拔。就這樣,斷了拔,拔了斷。我一直拔打了十分鍾,再拔時,對方電話已關機。
各種猜疑在我的腦海裏閃現。夏天在幹什麼?她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她不接也就罷了,為什麼要關機?如果說她沒有聽到我的電話,那她就不會關機。如果她聽到了,為什麼不接?不方便接也可以回複一條短信。可她直接關機。她為什麼不方便接我的電話?她跟什麼人在一起?她是在和別的男人做愛嗎?
我告訴自己,王端午呀王端午,你都是快死的人了,若是真愛她,就該希望她過得好。她要真有了愛人,那是好事。想到這裏,我也關了手機。我躺在床上,卻想起了在俄羅斯的經曆。回想那奇特的夢境,回想和李晴在一起的那幾個白天黑夜。李晴,她在幹嘛呢?她也像我一樣,會想起我嗎?我能否在今晚回到那在俄羅斯的時光,去回收遺落在那裏的腳印呢。可是俄羅斯天遙地遠,我要是收腳印,該怎麼去呢?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剛入睡,我的靈魂就從肉身中漂浮出來,浮在天花板頂,我看著我的肉身,那睡在床上打著響亮呼嚕的胖子。我突然覺得,那胖子很可憐,很可悲,也很可憎。那胖子寫下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字,獲得了這樣那樣的獎勵。可是,那些文字是多麼虛弱。這是個虛偽的人,是個讓我覺得惡心的人。我的靈魂浮在天花板下,我甚至聽見我的靈魂發出了一聲歎息。我想,我要和這個虛偽醜惡的人劃清界線,在我死去之前。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唯一途徑,就是說出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我輕輕地飄出房間。吹來一陣風,我像煙一樣被風吹散。我閉上眼,凝神想那遙遠的過去——我和阿立坐在從治安隊開出的大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