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鑒河上,寒風刺骨。
路博德大跨步走在新架的浮橋上,全不顧腳下顫顫巍巍。
湍急的河氣兀自嘩嘩嘩地拍打著浮橋,淩厲的北風嗚嗚嗚地狂撲直撞。忽然腳下一沉,手中的長槍一晃,路博德瞬即穩住了身子,重又邁開堅毅的步伐。
長槍上的紅纓,耀目如火。
想來這一路揮師南下,是何等的艱辛。十萬樓船鐵馬,兵分五路,浩浩蕩蕩討伐叛賊,所率的中原士卒水土不服,瘟疫蔓延,在羊跳峽又遭遇海潮倒灌損兵折將,叛軍則依托橫浦、陽山等險關層層抵抗,曆經千難萬險,殺到番禺(廣州)城下會師樓船將軍時,路博德的人馬隻有區區千餘。
然而有什麼能阻擋一顆將軍的心?就像這百米寬洶湧如海的碧鑒河,將士們不眠不休,以繩索編橋,哪怕是茫茫大海、天涯海角,也要跨過去!
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位天才少年終軍。天子殿上,終軍豪言:“軍自請求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闕下!”
然而,這位留下千古“請纓”美名的天才少年,在成功說服南越王歸順漢武大帝後,卻被謀反作亂的南越相國呂嘉殺死,年僅二十有餘。
同樣死於呂嘉刀下的,還有南越王趙興和他的母親樛太後。
此刻,路博德手執長槍,跨過百米浮橋,風聲獵獵地朝呂嘉奔去。
伏波將軍在此,作亂反賊呂嘉可曾知罪?!
呂嘉被縛,花白的胡子在風中抖顫,一雙細小的眼睛直瞪著路博德,一語不發。
故伎重演。數月前,在樛太後設下的“鴻門宴”上,呂嘉正是用一語不發的計謀,躲過了殺身之禍。
隻不過,這一次呂嘉身後再無其弟的精兵強將撐腰,麵對的,也不是優柔寡斷的對手,而是伏波將軍路博德。
呂嘉老賊,你服不服?!
兵士一鐵錘砸下去,呂嘉趴伏在地,哼哼唧唧。
路博德示意押呂嘉起身。
服不服?!眾兵士吼道。
我隻是,為南越的社稷江山。呂嘉喘息道。
誰的社稷江山?路博德義正詞嚴,道,自高祖一統江山,念中國百姓勞苦,故釋趙佗弗誅,遣陸賈因立趙佗為南越王,自此趙佗向高祖稱臣納貢,又何來南越國的社稷江山?你呂嘉殺了我大漢冊封的南越王趙興,你這是在危害我大漢的社稷江山,我大漢豈能容忍?!
是為……百越族群的福祉。呂嘉辯解。
哼!多少百姓因為戰亂流離失所,多少百姓因為你的野心把無數好兒郎葬送在戰場之上!你這是為百越族群著想嗎?路將軍橫眉怒目,道,你呂嘉把持南越三世朝政數十載,宗族官仕為吏者七十餘人,隻為結黨營私,哪管百姓死活!
我這是循先祖遺訓。呂嘉心有不甘。
遺訓?路博德直逼呂嘉,道,難不成趙佗臨死前囑你殺死其孫,絕其後?!
呂嘉啞口無言。眼光躲閃一下,又道,都是那隻會淫亂的樛太後逼的。
錯!路博德渾厚的嗓音激蕩在碧鑒河畔,聲若洪鍾。他說,你堂堂一個南越國相,竟不若一個婦人。樛老太後尚知天下大勢,放眼中國,維護江山一統,以利百族互融共通,繁衍生息,為百越族群謀長遠未來,怎似你呂嘉,為私己之利,弑南越王趙興和樛太後,殺我使者,謀反作亂,抗我大漢十萬大軍,簡直是以卵擊石,死有餘辜!
伏波將軍振臂高舉長槍,直指碧鑒河畔那株巍然傲立、裸露錚枝鐵骨的木棉樹。
那紅纓,正如怒放燃燒的木棉花。
伏波將軍高亢的聲音響徹南越的上空——
天下大勢,如這江河之水,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千百年以降,千百年之往,天理同道,萬世皆然也!
維護國家一統,平叛安民,乃伏波將軍鐵血之決心!故,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
呂嘉幹癟的身子萎了下去,那雙細小的眼睛熄滅了光芒。
正東巡至汲縣新中鄉的漢武帝收到路博德派人送來的呂嘉首級後,大悅,遂於新中鄉置縣建城,取名“獲嘉”——至今沿用二千餘年。
後來,碧鑒河竹木浮橋上,建起一座木橋,取名“伏波橋”。
又是千年之後,順德縣碧鑒河已更名為大良河,木橋亦被石橋取代,下築八孔,後又增建“新月樓”於橋上,人稱“九眼橋”。
又數百年後,河道變窄,曆經數度重修,終建成鋼筋混凝土單孔橋,改名躍進橋。但順德人仍稱其為“九眼橋”。
每當木棉花開,紅蕊吐豔,我信步走過不起眼的“九眼橋”,仿佛聽見腳下傳來兩千多年前碧鑒河的湍流聲。
我邁開大步,迎著那燃燒的紅雲走去。
伏波將軍手執長槍,正大跨步迎麵而來。
長槍上的紅纓,耀目如火。
你好,伏波將軍!
(本文發表於《嶺南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