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吧。
好,就給你講個戽魚的故事。
於是,在開車回鄉下的路上,我講起了童年趣事。
什麼叫戽魚?這得先講講“戽”字。這個戽字啊,上麵一個戶口的戶,下麵一個海水鬥量的鬥字,對了,這戽是一種農具,幹什麼用?取水唄,取水澆灌。長什麼樣?就像一隻木桶,隻不過,它長有四條長長的“辮子”,這四條辮子被一左一右兩個人拉扯著,一人扯兩條,兩人搭檔,相互配合,雙手一扯,再一甩,戽桶就猛地紮進水裏,再用力一拉,裝滿水的戽桶就像魚兒一般嘩啦啦鑽出水麵,以優雅的姿態在空中劃一道漂亮的弧線,再一抖手,白花花的水就瀉下來,在陽光下閃出一片片耀眼的銀光。一下,一下,不停地戽,塘裏,溝裏的水就被戽到田裏了。
魚?水幹了不就有魚了!水越來越淺,魚兒在塘裏、溝裏劈裏叭啦地搖頭擺尾,上躥下跳,看得人可帶勁了——什麼魚?可多了!花肚碧,澎厘婆,養公,滑哥……都是什麼東西?魚啊!說了你也不懂!最狡猾的,就數吊頸滑了!就是會吊頸的滑哥,長著兩隻尖尖的角,一不小心給它刺到,可疼呢!為什麼吊頸?當然不是嫌命長啦!它藏在水草裏,把兩隻角掛在水草上,企圖蒙混過關呢!你們說,吊頸滑是不是很狡猾?
嗯,捉魚可好玩了!爭先搶後跳下去,七手八腳把魚捉,弄得滿身都是泥。除了魚,還有老蟹,田螺,蚌,泥鰍,黃鱔……黃鱔可難捉了!要用兩根手指彎曲著,把它死死鉗住。有一回,我把小臉蛋貼著圳壁,伸手去淘洞裏的黃鱔,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黃鱔鉗了出來,仔細一看,媽呀,不是黃鱔,是水蛇!我趕緊把水蛇一甩,把它甩到田裏去了。
怕?怕什麼,水蛇沒毒!
哈!好玩是好玩,戽水是很累人的,後來就有了戽鬥……
爸爸,我也要戽魚!
唉,哪裏還有魚給你戽,連河溝都沒了。
故鄉,在望了。當年戽魚的莊坑龍已變成一個坑,那被我稱作消息樹的三棵龍眼樹也不見蹤影了。在那裏,多少個黃昏,我站在三棵龍眼樹下,眼巴巴地望著村口,等候父親的自行車鈴聲,在場部工作的父親,總會帶給我一個甜甜的糖果。
我把車停在村口。剛下車,一個扛著鋤頭的農人經過,打了個照麵,撂下一句“嗬,果真混出個樣子回來哦”就走了。
爸爸,這人是誰啊?
他啊,就是和我一起捉魚的小夥伴,叫蠻牯的。
小夥伴?怎那麼老啊,我還以為是個老爺爺呢。
眾鄉親圍了上來,家長裏短。問起三棵龍眼樹,鄉鄰們七嘴八舌:何止是龍眼樹?連樹旁邊的井也給填了!還不是那個蠻牯,說樹是他阿公栽下的,天天把牛拴在樹下,牛屎牛尿把全村人喝的井水也糟蹋了,害得家家戶戶要自己打井,花好幾千塊錢呢。怎麼填的井?蠻牯的兒子跌落井淹死了,就把井給填了,把龍眼樹也砍了……
故居已荒廢得不成樣子,到處紅火蟻泛濫。辦完正經事,我們當天就返城了。
在回城的路上,我又講起了戽魚和分魚的故事。
戽魚的蠻牯和光牯兩兄弟,還有我和你大伯兩兄弟。蠻牯一身蠻力,戽魚他出了大力不假。分魚了,就在那三棵龍眼樹旁的水井旁。把“戰利品”衝洗幹淨,嘩啦啦倒在井台上,魚兒劈啪亂跳,看得人心歡喜慶。
蠻牯開始分魚。他用手三下兩下一扒拉,把魚分成了兩份,一份有斑魚、滑哥、黃鱔,好大一堆,一份隻有花手帕澎厘婆等蝦毛小魚。蠻牯說,分好了,你們先挑一份吧。
哥哥和我傻眼了。
這都什麼事嘛!本來搭夥戽魚,你蠻牯出力大些,分的魚多點,你們占六,我們占四,我們也沒意見,像現在,分成兩堆,一份九,一份一,竟然還讓我們自己選!選大的,諒我們也不敢,選小的,我們又怎麼心甘?這,這不存心欺負人嘛!
快挑啊,任你們挑都不會啊!蠻牯催促,很不耐煩。
快說,你們要哪份嘛!蠻牯隔一陣又催,語帶不屑。
哥哥不作聲。我也不作聲。兩人都漲紅著臉,耷拉著頭。
氣氛僵住了。隻聽到粗粗的呼吸聲。
天空灰暗下來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漫長的沉默啊,我小小的心都快承受不了,眼裏的淚不爭氣地砸了下來。
爸爸,最後你們選了哪一份魚?
選了哪一份我真記不起來了,但我真真切切地記住了那份煎熬,那份屈辱,就在那三棵龍眼樹旁的井台上,我發下了誓言,一定要讀好書,離開這個小村莊,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要讓欺負我們、看不起我們的人看看,到底誰是真正的好漢,誰是真正的孬種!
爸爸,如果是我,就提議石頭剪刀布,最公平了!
嗯,聰明,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啊。
故鄉,已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