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強的女兒,今年十歲。”強,虎子的大弟弟。虎子朝屋裏喊了一聲,一個皮膚蒼白,有著陰鬱眼神的青年人從屋裏走出來,和這周邊的氛圍非常協調。他朝我們看了一眼,表情淡然,對我們的身份沒有探究的興趣,也沒有交流的願望。
虎子家在二樓。踏上樓梯,一拐彎,突然進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此時是中午十一點半左右,正是青天白日。這是怎麼回事?我嚇了一跳,在前麵走的虎子(我完全看不見他)一邊不斷招呼我,“要小心啊,小心哪”,一邊罵房東,“房東壞的很,給他說過多少次這樓梯燈泡壞了,就是不來修。”
站在二樓的樓道裏,我明白了樓梯為什麼那麼黑。二樓所有的空間全部被封閉了起來,銀色的鋁皮,從欄杆到樓頂,從樓道的這頭到那頭,嚴嚴實實地圍住了這一切。這有六間房長度的地方,隻挖了三個小窗戶,泄露進微弱的陽光。比牢房還牢房。虎子說,這是三年前說要拆遷的時候,房東為了能夠多出一些麵積(拆遷的規定,是封閉空間都算麵積),臨時釘起來的。樓下鋼管所支撐的樓上的房間,也是那時搭建出來的。全村所有的房屋都這樣改造過。這二樓,住了四戶人家,虎子姊妹三個和另外一家老鄉。
虎子進屋,先拉亮房間的燈。這是一個裏外間的兩間房,外麵是廚房,放著簡陋的做飯家什。裏麵那間側牆用石灰潦草地刷了一層,白白的,透著裏麵的黑色牆體,有種分外的淒涼,房間潮濕、陰暗、憋悶。唯一散發著明亮氣息的是一個嶄新的金屬色音響。黑色的地麵,低矮的凳子、桌子,紙箱子,塑料袋,隨意拉的繩子,一切透露著馬虎、潦草和暫時對付著的氣息。
虎子在這個村莊的這兩間房整整住了二十年。他今年四十三歲,換句話說,他在西安和在梁莊的時間幾乎是均等的。在梁莊,他花了將近三十萬,蓋了一棟華美的房子,先進的抽水馬桶,大理石的地麵,空調、冰箱、熱水器,一應俱全,去年他的兒子就是在那座房裏結婚。可是,到現在為止,他們在那座房子裏總共住不到一個月。
虎子一定要請我們在路口一家飯店吃。出來的時候,他的姐夫哥在門口站著,和我們打招呼。我招呼他一起去,他拒絕了。這時,迎麵走過來一個瘦小的女性,稍微看了一眼之後,我的記憶馬上恢複了,這就是虎子那位長辮子的姐姐,極其溫柔的、腰稍微有點探的、沉靜的姐姐。現在,她的大眼睛變得往外突著,腰更加彎了,還是一根長辮子,但前麵的頭發明顯少了,稀了,幾乎可以看見頭皮。穿得最劣質的滌綸襯衫,空空蕩蕩的,不見乳房,也不見軀體,如幽靈一樣。好像有什麼深深地壓著她,一直壓著,最後,這壓力內化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再也擺脫不了。她手裏拿著一束麵條,並沒有看我們,低垂著眼睛,還是那樣溫順,隻是臉上多了一絲微微的笑意,算是打招呼吧。
走在路上,虎子以一種輕視的口氣說,“他(姐夫哥)肯定不會去吃,不跟人來往,來往了還要還人情,他舍不得。一分錢都看得可緊。你知道他們手裏現在有多少錢?至少百十萬。這我可有數,這些年他們是隻進不出。不吃不喝,不和人來往,一門心思掙錢。他們現在還在老市場賣菜,比我生意還好。兒子上大學,重點大學,還想著要在農村給兒子說個人(給兒子找老婆)。真是不知道咋想的。”
和虎子、二哥在他家門口的麵館吃飯。突然聽到外麵吹吹打打的嗩呐聲和司儀的唱喊聲,跑到門口,看到一群穿白色麻布、戴孝帽的人正跪在飯店門前的路上,低著頭哭泣。隊伍最前麵放一張四方形桌子,桌子四周用布撐起來搭成小房子模樣,裏麵放著一張老年婦女的遺像。一個中年婦女正趴在桌子前做哭泣狀。執事的人拿著喇叭喊著,大家起來,再跪,再起來。過一會兒,在幾個嗩呐手的喇叭聲中,幾個人抬著放遺像的桌子和那桌飯,孝子們跟在後麵,繼續往前走。
葬禮的執事像玩笑一樣,看到我照相,對著我,擺弄著姿勢,又以誇張的、表演式的聲調喊著各種口號。年輕一輩有低著頭不好意思看人的,有四處張望的,有相互交談的,很少專注於葬禮本身。唯有那個中年婦女扶著桌子在認真而悲愴地流淚。在城市的車水馬龍和機器的嘈雜聲,葬禮變得輕浮、陳腐,毫無尊嚴。沒有大地、原野的背景,這些儀式成為無源之水。
人家不要咱
再次回到虎子的出租屋。我很想再碰到他的姐姐,或者去和她說幾句話,我一直被她的沉靜的溫順所吸引。但虎子和二哥卻很不積極。虎子家姊妹四個,在虎子來西安站住腳之後,兩三年內,他把他們都弄到了西安,也賣菜,同住在這個村子的這棟樓裏。但說也奇怪,這麼近,姊妹們的關係卻不十分親密,也沒有吵架,即使過年過節,也很少在一起吃飯、聊天。以二哥的觀點,其它姊妹不滿意虎子太喜歡與人交往,尤其是過往的老鄉,牽扯太多,花錢手太大。虎子老婆則意味深長地說,“反正別想在她家吃個飯。”
快言快語的她先說了他們來西安的經曆。
“俺們來西安都快20年了。1992年來收罷苞穀來的。女兒紅紅一個多月,我抱上來了。娃兒(兒子)一歲三個月,留在他外婆外爺家。我賣菜,女兒跟著我,冬天也可冷,我弄個小被子一包,抱上去,立在火邊烤著,凍哩渾身發抖。
“那兩年多可憐,下午去鹹陽蹬一車菜,來回得六七十裏,七百八斤,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到家。早晨五點多就得到市場。一車能賺二三十塊錢。風裏來雨裏去。當時覺得不錯。
“中間三年都沒回去,三年都沒見娃兒。第四年回去,把莊稼收收,地不種了,給人家,不回去了。好幾年,一年都是掙個兩三千塊錢,就這也行。條件好一點,你虎子哥他們姊妹都來了。前幾年生意好,從七點半到十一點半,就不住秤,一天淨利潤有300塊錢。現在又不行了。弄個新市場,看著可好,市場不行,要錢的地方倒是不少,四塊地板磚的地方,一個月960塊,衛生費垃圾費又一二百塊錢。不幹也得掏,就這還得開後門送禮。
“俺們娃兒老埋怨俺們倆,說從小不管他,扔到外婆家。還和他爸吵架,說俺倆對他和紅紅不一樣。我說,房子給你蓋蓋,老婆給你接接,那還不算希罕你?那也是形勢逼哩,那時候可憐,沒辦法。要說現在的娃兒們真是可憐,一年到頭見不著爹媽。
“後來娃兒為啥不上學?他說,人家上學爹媽跟著,買這買那,我就一個人,我不上了。也是我們常年不在家造成的。貴賤(無論如何)就不上。我說,你上吧,不行我回來算了,你好好上,反正不管咋著能供起你上學。他又說,好大學考不上,不好的大學上著沒啥意思,還不如去學個手藝。也是,好多上大學的娃兒也沒見有個啥好工作。他不上就算了。農村人就這樣,你上了上,不上就算了。不過還是有距離。俺們也有感覺。看起來父母跟孩子不能離,時間長也不行。這也是打工帶來的。
“對西安也沒啥感覺。反正就掙個錢,好壞跟咱也沒啥關係。要是有一天不抓咱了,那說不定好一點。”
我問虎子,“虎子哥,你掙的錢也不少,咋就沒想著在西安買房?現在漲了,又買不起了。有沒有點後悔?”
虎子耍賴似地嚷道,“誰在背後編排我?哪掙多少錢?你看我這花銷多大,迎來送往,攢不住錢。不過,咱根本都沒想過在這兒買房。漲多少跟咱也沒關係。反正咱也不在這兒住。”
“那就沒有想著老了住西安?”
“打死也不住西安!”虎子以異常堅決的口氣回答我。
“都在這20年了,在這兒呆的時間和梁莊都差不多了,還不算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時候都不是西安人。”
“也沒一點感情?”
“有啥感情?做夢夢見的都是梁莊。”
“為啥不住這兒?”
“人家不要咱,咱也沒有想著在這兒。”
“那多不公平啊,憑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給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錢買個戶口也是個空戶口,多少人在這兒辦的戶口都沒用。分東西也沒有你的。連路都不讓你上,成天攆。路都不是你的,那啥能是你的?農村人本來啥也沒有,隻要能掙錢糊個口就行,沒想著啥。對西安沒一點感情,清是幹夠了。一不美(生病)就想回家。咱就沒想著在這兒買房子。在這兒再美,就是有保險,也不在這兒。我給你說個實話,要是有吃哩有喝哩,我就不出來了。”
據二哥講,虎子在七八年前已經有幾十萬元的存款。當時,西安的房子並不貴,他們完全可以拿著錢買到一套不錯的房子。現在,那點錢什麼也不是了,虎子又一次被甩出城市的軌道。但是,他們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城市金融的漲落、好壞與他們的內心完全沒有關係,他們的內心一直停留在梁莊。我不理解的是,一個在西安住了二十年的人,談起西安來,竟然如此陌生,甚至充滿敵意。但不管怎麼樣,自己的小環境應該更舒適一點,這總沒有錯吧。像虎子這樣的情況,兒女都已結婚,家裏蓋了一棟豪華大宅,他們的基本任務已經完成,生意也不錯。應該租一個好一點的房子住,這樣陰暗、憋悶的環境,對身體健康太過不利。
“這一片兒都是這樣的房子,也實惠。你要是進到正規的家屬樓,你出車弄啥都不方便,你想,你拉著一車菜出出進進,別人咋看你啊。這民房幹啥都行。咱幹這個活也不適應住高樓。就想著在家蓋個房子弄的美美哩,將來回家住。”
“看著那好小區,就沒想過自己也住那兒?”
“就沒想過住那些地方,我感覺,十個有九個打工的都沒有想過。不是說的,我那房子在梁莊是數一數二的。城市工人看不起賣菜的,說實話,他們一個月2000塊錢,我們隨便5000塊錢都掙來了。還不受誰管。不過閨女就不一樣了。閨女對這兒有感情,人家買房要在這兒買,她同學都在這兒,從小在這兒生活,都有來往。”
“那如果城市也給你三險五金,戶口啥的,你住這兒嗎?”
“給醫療保險啥的?那也不在這兒,日他媽,給個啥也不在這兒。在這兒奔波這些年,也夠了。你看著,隻要是做生意的,都在老家弄有房子,主要咱這打工還不是穩定工作。說走就走了。對西安沒感情,一回去就心裏美。你們梁家興龍來看我,特意給我說,咱們兄弟將來都要落到家裏。住到城市有啥用意?沒有三朋四友,空氣也不好。它請我住這兒我也不住這兒。”
虎子以一個農民的倔強談著西安,仿佛西安就是他的敵人,談起來滿腔的怒氣和怨氣,同時,又因為它與他毫無關係,而不願去真的生氣。
“在城市買個房子幹啥?那個消費咱根本養不起,暖氣費,衛生費,還有放車子,上個廁所都要錢。農村人都是想著有個溫飽就行。做這生意買個商品房沒啥意思,連個車都沒地方放。
“還有,就說我這腿,在這兒就是治不起。主要是因為這醫院貴,越是大醫院越是貴。稍微大一點的病都回去了。到華山醫院,先是掛號,一檢查,先讓上四樓打石膏,讓住院,照X光,讓交10000塊錢押金。我一聽,簡直是怕人,第二天就坐車回去了。在穰縣一個私人醫院看病,總共花了150元。在家裏住了21天,又檢查了3次,說沒事,養著就行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回家也沒少花錢,可回家高興,吃飯、喝酒、打牌,也花了四五千。就是多花倆心裏美。”
二嫂聽到這裏,拍著腿笑起來,指著二哥說,“哈,可一樣。你二哥六月份回去。回去之前一天小便十四五次,覺得不美氣的很,幹吃不上膘,懷疑是糖尿病。後來在北方醫院檢查一下就是糖尿病,人家直接叫住院,說嚴重。你二哥說自己帶的錢少,跑回來了。我看你二哥壓力可大,心裏不高興,就說,要不回家一趟,一是治病,二是家裏人多,可以岔開一下。”
二哥神情激動,搶著二嫂的話頭說,“說到回家,心裏猛一熱家夥。你二嫂說,不行你回家,我一聽,高興得很,說那可行。回去到穰縣中醫院看的,那天夜裏一吃,晚上馬上就好轉了。開的中藥,喝了九天,中西藥一共花了185元,檢查血糖,恢複正常了。又抓9付,一共174元。這是來西安吃的。咱們那兒醫生說,你9付中藥吃完之後,就長期吃這個藥就行,茯苓山藥片。藥費總共就花了359元。不過,回家帶路費總共也花了好幾千,可想著回家就是花多了也暢快。一說回去心裏猛一暢快,病感覺立馬就好了,感情深的很。家裏人也高興得不得了。不喝不喝,弄了一件酒,喝得一點不剩。”
二哥唾沫飛濺,顛三倒四的表達自己“回家心裏清是美”,把自己的好喝酒也歸結為“心裏美”的表現,惹得二嫂又瞪了他好幾眼。但是,談到回家,她同樣激動,“我們幾個女的在一塊兒說話,隻說要回家,前幾天都沒心幹活。隻想著回家咋樣咋樣。說到回去清是心裏美氣。”
虎子還特意提到幾年前發生在西安的一個車禍。同一車禍引起的死亡,同樣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姑娘被賠償的錢不一樣,城市姑娘賠三十多萬,農村姑娘隻賠十幾萬。虎子憤憤地往地下吐口唾沫,“同命不同價。你說啥時候能一樣?同樣的命,硬是不一樣。”
做假
梁家正容和老婆在德仁寨的這條街上開了一個小店鋪,賣服裝和一些針頭線腦。我來西安的時候,他回梁莊。他的生意不好,鋪子準備轉讓。我快要走的時候,正容又回來了。他比二哥稍晚一些來到西安,做了很多種生意。奇怪的是,別人做那個生意都能賺錢,他卻總是賠錢。先是賣熟肉,賣有幾個月,市場查的厲害,不敢做了。接著賣菜,幹幾年,虎子夫妻兩個賺有幾十萬,他們夫妻卻隻賺幾萬塊錢。正容老婆嫌太辛苦,就改弦更張,開個小店,不用風吹雨打。但是,開了兩年多,不賠不賺,再難維持。高大的正容一臉茫然和認命,是那種死受的神情。虎子用一句話總結正容:“他就是膽子太小,啥都不敢弄,啥時也發不了財。”但是,在說到食品如何造假時,正容倒是表情活躍,說話流利通順。
食品做假我最清楚,我做了幾個月,知道一點門道。咱們有老鄉做的非常大,賺膿了(賺得很多)。啥都是假的。假牛肉你知道咋做的?買來死老母豬肉,一煮,一上色,就變成牛肉了。熟肉那花樣可多了。都是工業用鹽,火硝,火堿,這是發的,發大、注水,可以加大重量。用的化學原料是石紅,做肉都兌有馬爾福林,不容易壞啊,往外一發,肯定要壞。像腸子一類的,買來的時候是黑的,用硫酸、雙氧水一泡,就變白了。你去買腸,買毛肚,海鮮,那白花花的肯定都有問題。咋可能恁白?咱在農村,又不是沒見過豬腸子?可是人們喜歡那樣子好看的,你真是一點門兒都沒有。
家家後麵都是一個大作坊,那真是髒得的很。放幾個大桶、高桶,一百多公斤肉,一點白麵往裏麵一放,一兩個小時後,用手一捏,就碎了,就像熟了一樣。再稍微加工一下,上點色,就可以吃了。完全不用煮,熟了,可以吃了,你說,這是啥概念?
那肘子肉,把大骨頭一去,打食用膠,兌點澱粉,生的時候打進去,一煮就縮到一起,看起來像是個整體。殺豬的人把壞豬肉往皮裏一塞,把死豬肉兌進去。一開始,我們去老鄉家玩,老鄉就不讓我們吃他的熟食品,專門去街上買一點新鮮肉,做著吃。我還不知道為啥?後來自己一做,媽啊,打死我也不吃了。我到現在都不吃熟肉。不敢想,一想起來就惡心。
一斤肘子肉能做一斤二三兩。牛肉一斤能煮一斤。都是用多大的氣泵,打膠打進去的。火硝醃的,蘑芋粉全是化工品,毒性太大,咱們有老鄉被抓住了,拉走那一車,值二十萬。化驗以後,全是毒性。這些東西,都是對準火鍋店的。有一種粉,加一點,硬做出來。羊血都是做出來的,用血粉做的,吃著像棉花套子一樣。咱們吳鎮街上都是真的,人家是清真。那吃著是真好吃,脆脆的,滑滑的,可細致,鮮的很。記得俺們小時候一碗羊血湯是八分錢,羊血紅紅的,上麵放幾棵香菜,綠生生的,冒著熱氣,想起來都流口水。豆腐是葡萄糖酸鈉打的,石膏打出來的斤數少。
做啥事都可不容易。賣熟肉,看著賺錢,那衛生上、防疫上,啥鱉娃部門,都要要錢。不管你一個月做不做,你都得給人家錢。錢一給,他們就不管了,其實是拿錢買個包庇。咱為啥發不了財,咱做不了那個假,也不會像虎子一樣,給人家搞關係。拿著錢也不敢送,不知道咋塞給人家。可是不做假、不送禮還真發不來財。社會走到這兒了,也沒辦法。主要是底下人弄壞了。經是好經,下麵的人弄壞了。
越打假,人們越做。國家也沒辦法。都以罰款為主,越罰我越幹。罰到最後,罰的人和被罰的人都成朋友了。你來罰,我給你錢,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罰了錢,就多了成本,不做假,就掙不來錢。做假也是為了生存。國家也有問題,逮住也不說不讓你做,以罰錢為主。你要是逮住讓他坐監獄兩天,他就不做了。小偷也是,罰倆錢,又讓他走了。出去了繼續偷。
現在做的人少了。那兩年做哩可多,隱蔽哩很。咱們穰縣有幾十家都是做這的,都發財了,管得嚴,也不幹了。好幾個老鄉在老家蓋兩座房子,在灞橋蓋兩座房子。幹二十多年了,錢掙夠了,去賣汽車配件去了,配件也都是賣的翻修產品,也是假的。他賣真的不掙錢。必須賣假的,私人的,不正規,便宜的多。
你不知道,城裏人好騙,圖便宜。你說說看,羊肉卷十幾塊錢一斤,羊肉都二十多塊錢一斤,那咋可能是真的?
其實人們都有問題,特別是城裏人,也不知道咋想的。他來買肉,光買那著色好的,他認為那好。你是真的,啥也沒加,著色肯定不如那些好,不加還不行。他就是不買。你說我這是真的,沒加過色的,他看你那樣子就像看怪物,不相信。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算了,以後也上色,看著可好看。像賣菜,也是學問大的很。藕是用檸檬酸泡的,我們都泡,前幾年進了原色的都沒有要,隻好也泡。黃瓜打哩藥之靈,直挺挺的不彎。誰不知道那直挺挺的有問題?但是,人們去挑,光挑這種,你說啥門兒?那彎曲的,長得不好的可不好賣。
咱們梁家芳娃們在嘉峪關賣輪胎,校油泵,賣的都是舊輪胎,一個淨轉賺幾百塊。那校油泵是啥?隻要人家車停到他門口,沒有千二八百那根本走不了。一個配件50塊錢能都賣到500塊錢,能不發財?依靠這,人家買了上百萬元的工程車、挖掘機,雇個司機,專當老板了。
不管賣啥都有假。修個三輪,換個帶,都能換個假帶。雞蛋也做假。我都在想,費恁大的事,做一個小雞蛋,到底能多賺多少錢?真是想不通。賺那個錢還不夠費事錢。
羞恥
那個年輕的三輪車夫臉上突然呈現的“羞恥”讓我很難過。那紅暈在他臉上持久地存留,仿佛一朵無法凋謝的花。他的背影也給我一個堅定的拒絕。
第一天和二嫂一起去市場,老鄉們非常驚異,又很好奇,遠遠地看著我。給他們照相時,“嘩”地一下全跑了,那些調皮的人把自己的夥伴使勁往前推,自己則躲到後麵,於是,就有那麼兩三個站出來,“照就照”,像赴刑場一樣,大義凜然。第二天、第三天再去,大家已經非常熟悉,相互推讓著,羞怯地,但又大膽地走到我麵前,擺著各種姿勢,讓我照相。一些見過世麵的年輕車夫過來,和我聊起了政治等等問題。那個戴著眼鏡的老落魄書生根本沒有上過學,是先天性弱視,說話粗俗直接得可愛,來西安拉車已經二十幾年。我說起對他的第一印象,大家都哈哈大笑,一直取笑他。
在一片歡快的喧鬧聲中,他拉著裝滿貨的拖輪進入了我的視線。一個年輕人,上身穿著緊身的黑色T恤,下身一件腰間有金屬鏈的深藍色牛仔褲,額前的頭發挑染出一撮鮮亮的黃色,腳上穿著一個人字拖。鐵架子上放著六個巨大的尼龍包,他像其他三輪車夫一樣,一手抓著把手,彎著腰,胳膊上、脖頸上的青筋往外漲著,依稀看到臉上白晳的皮膚和散落在其間的鼓鼓的青春痘。那雙穿著人字拖裏的腳幾乎脫出了鞋,一步步拚命吸住光滑的地麵。
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舉著的相機,正在拍攝這群他也熟悉的沒心沒肺的、嘻笑的三輪車夫。他的臉刷地一下漲紅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曠的廣場之中,被置於舞台之上。幾乎是一種激憤、羞恥,他迅速扭過頭,速度加快,腰彎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貨車縫隙裏走。正在鏡頭前作怪大笑擺姿勢的那位中年人朝他喊,“兒子,兒子,民中,過來,咱倆照個相。”這位中年人,非常活躍,每次拉著車過去,都會喊我,“妹子,來,給我照張相。”然後,擺出彎腰的、蹬腿的、拉纖的姿勢,做著誇張的怪臉,招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這個叫民中的年輕人本能的略略停頓,朝他的父親嚴厲地瞥了一眼,更快地走向大貨車沉重而龐大的陰影。他的父親一再喊他,他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看我,隻是倔強地往裏麵走,無比堅決地避開我的鏡頭和我的眼睛。他不願和我對視,那一瞥而來的眼神似乎還包含著某種敵視。
這是三輪車隊伍中少見的年輕人。那位父親,指著孩子的背影,訕笑著對我說,“不知吃啥槍藥了,就不和我說話。”
二哥在旁邊說,“哈,就是一個二球娃兒,別看他不說話,可不少給咱們惹事。”在那位父親和二哥相互補充的敘述中,我大致了解了這位年輕人的經曆。年輕人今年十八歲。十五歲下學,先是到新疆跟著姨夫們學校油泵,幹了一年,嫌太累太寂寞,姨夫的店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就孤零零地設在路邊,平時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接著到廣州、東莞打工,在電子廠和服裝廠裏,不到一年,說啥也不幹了,再加上金融危機,他在的那個廠倒閉了。今年四月份來到西安,開始拉三輪。人沉默異常。要麼不說話,要麼就是和坐車人或不相幹的路人吵架。天黑收工後,和一幫小老鄉——都是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走在街上,腰裏各揣一把鋒利的小匕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到處找茬打架。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很想和他聊聊。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他對他父親在鏡頭麵前的熱情、巴結和熱衷極其憤怒,總是在遠處用很嚴厲的眼神看著他。等我想走近的時候,他就消失在貨車背後,或給我一個脊梁。我和他父輩的三輪車夫們聊得越開心,混得越熟,他離我越遠。那倔強的脊背向我昭示著某種排斥,甚至是某種仇恨。我看著他和人談價格,那漲紅的臉,一起一伏的呼吸,充滿著憤懣,一言不合,似乎就要吵起來,拳頭就要過去。實際上,他單薄瘦弱,打架未必能贏。他的父親馬上過去打圓場,最後,他才開始裝貨、捆車、拉車。他低著頭從我前麵走過,那一撮黃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深深地低著頭,不看我。
我把相機裝進包裏,假裝和別人說話,好讓他知道,我沒有關注他。我沒有再找他說話。
這個叫民中的年輕人,他恨夢幻商場,恨那夢幻的又與他無關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來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讓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無比寬闊的鴻溝。
他為他的職業和勞動而羞恥。他羞恥於父輩們的自嘲與歡樂,他拒絕這樣的放鬆、自輕自賤,因為它意味著他所堅守的某一個地方必須被摧毀,它也意味著他們的現在就必須是他的將來。他不願意重複他們的路。“農民”、“三輪車夫”這些稱號對這個年輕人來說,是羞恥的標誌。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們被追趕、打倒、驅逐,他憤恨他也要成為這樣的形象。
羞恥是什麼?它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種非合法性和公開的被羞辱。他們被貼上了標簽。
但同時,羞恥又是他們唯一能夠被公眾接受和重視的一種方式,也幾乎是他們唯一可以爭取到權利的方式。媒體為那些礦難所選的照片,每一張都帶有巨大的觀賞性和符號性:呼天搶地的嚎啕,破舊、土氣的衣服,乞憐、絕望的表情和姿態,滿麵的灰塵,這些圖片、表情都是羞恥的標簽。河南矽肺工人不得不“開胸驗肺”,雖然現代醫學早已能夠通過化驗來證明矽肺。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投訴失敗,使他明白,為了得到自己的權利,他必須選擇羞恥的方式,必須如此羞辱、破壞、貶損自己的身體。否則,他得不到公正。
他們做假、偷竊、吵架,他們肮髒、貧窮、無賴,他們做最沒有尊嚴的事情,他們願意出賣身體,隻要能得到一些錢。他們頂著這一“羞恥”的名頭走出去,因為隻有借助於這羞恥,他們才能夠存在。
直到有一天,這個年輕人,他像他的父輩一樣,拚命抱著那即將被交警拖走的三輪車,不顧一切地哭、罵、哀求,或者向著圍觀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傾訴。那時,他的人生一課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恥,而成為了“羞恥”本身。他靠這“羞恥”存活。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讓二哥幫我請民中和他的父親到一家小飯館吃飯。他父親早早就來了,端著酒杯不停地敬,不停地喝,一會兒就有些醉了。九點左右的時候,民中才到,他不是來吃飯,而是來接他父親回去的。一看到他父親的神情,他就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奪過父親手裏的酒杯,“走,回家,天天喝,早晚都要喝死。”二哥在一旁說,“咋,民中,架子還怪大呢,請都請不來?坐下,喝兩杯。”他坐了下來,低頭玩起了手機。
他始終沒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他的創傷,好像一看我,就印證了他的某一種存在。我給他拿筷子、放碗碟,又倒了一杯啤酒,殷勤、巴結地放在他麵前。他的手伸出一下,微微擋了擋,抬眼半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繼續翻看他的手機。大概坐有十分鍾的樣子,他接到一個電話,好像是他的小兄弟出了什麼事,要他過去幫忙,他對電話那邊說,別著急,先穩住,我馬上過去。他的聲音帶著點霸氣,冷酷、鎮靜,一邊說著,一邊隨手端起啤酒,一飲而盡。喝完之後,他站起來,說有事要走。
我也站起來,說,“民中,那就再見吧,我明年再來看你們。”像一個嘮叨的而又無力的人那樣,我又補充了一句,“你要好好的。”
他的嘴角牽起一個詭異的微笑,說,“什麼好不好的,再見我,說不定就在監獄裏了。”他看我時的眼神,是另一個世界的眼神。我無法進去,也無法打破。
華商報的記者朋友始終沒有回信,估計沒有什麼希望。但想著既然說了,不問也不好意思。要走的前一天傍晚,我打了一個電話。記者告訴我,他去找過他們報紙新聞部門的人,對方說這事兒太普遍了,沒有報道價值,沒法派人出來。但是如果親戚老鄉有重大情況,他可以以私人身份幫忙協調。我說,那沒關係,那些人沒有我的親屬。我的親戚已被抓過了。
在一旁的二嫂說,“電視上都市快報都報過好多次了,該是啥樣子還是啥樣子,確實沒用。大哥的車被抓之後,給人家打過幾次電話,人家說來,一直沒來。”
放下電話,我竟也有如釋重負之感。真要讓我帶著他們一個個去找這些“肇事的”三輪車夫,去問各自的情況,恐怕還得羈留兩天。我似乎已經有些不耐了,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應付可以想見的一係列麻煩。
早晨五點半。小雨淅瀝。二哥和二嫂已經從住處走過來,穿著黑色的大膠鞋,披著雨披。他們推著三輪車,送我們走之後,還可以去拉早晨的活兒。下雨的早晨,是他們拉活兒的好時候。我和他們一起走出“如意旅館”,沿著有些泥濘的小路往街外走,賣早點的小鋪已經開門,門口兩個漆黑的巨大爐子已經升起旺旺的火,鍋裏麵的油翻滾著,老板娘的臉在這霧氣中隱約閃現。雨在簷前滴答下著,滴在同樣黝黑的、油膩的地麵上,往堆著垃圾的街道上滾落。拐幾個彎,經過二哥家,經過黑色的網罩起的街麵,經過垃圾巷,走過長長的生鏽的鋼材街,我們和二哥、二嫂分手。二哥、二嫂跨上三輪車,他們要在華清立交橋下拐個彎,才能到另一邊。在三輪車的突突聲中,他們的身影有點晃動,並且模糊不清。我看著他們在拐角處消失。
我們開始了回程。上華清立交橋,走約兩千米的樣子,來到滻河上的一座橋。我們下了車,站在橋上,看清晨的風景。
在毫無防備的情景下,我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嶄新的、潔淨的、華麗的、現代的世界。橋的右邊是世園會所在地,2011年5月至10月是展覽期。深深淺淺、高高矮矮的園林,一個個修剪整齊的塔狀樹冠,以優美的弧狀在廣大的空間綿延。圓形的大花壇,各色的花朵,奇樹,盆栽,起伏的綠色草地,它們在大地鋪展開去,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幹淨、奢華和講究。園林裏麵的路筆直、寬大,從遠處眺望,雨中的大理石路麵泛著凜然的光。世園會被看作是西安展示自己國際化和現代化,向國際接軌的重要契機。從此景看來,這一接軌應該是成功的。
腳下的滻河水水麵寬闊,橋對麵幾座高樓豎立,威嚴、鎮靜。前麵是灞橋新城,各式各樣的樓群、立交橋、商場沿路拔起。寬大的、潔淨的馬路,高檔、現代的住宅,各種周到的配套設施,全新的商場和來自世界各地的衣服、珠寶。在清晨的細雨中,西安城,一個潔淨、現代而又優美的城市。西安正以迅猛的發展擺脫由於曆史而帶給它的落後、凝重的麵貌。
就像鈍器突然擊中身體的某一要害,一陣疼痛,我的某一部分記憶複蘇了。一股油然而生的舒適感和熟悉感襲來。此時最想做的是回到明窗淨幾的家中,洗一個有充足熱水的澡,舒服地躺下來,放好音樂,好好休息一番。
那散發著異味的德仁寨,怪異的圍牆,並不如意的“如意”旅館,漆黑的廁所,垃圾巷,鋼材街,商場背後的三輪車夫們,在瞬間,變得恍如隔世,仿佛不曾存在過。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一城市是奧斯曼式的(指動用政府權力強製性地成片拆遷,清理城市貧民區,以構建現代都市的城市改造模式),直線的、大道的、廣場和主旋律的。它忽略了活生生的社會現狀,忽略了那些隨機的、還沒能達到所謂“現代的”和“文明的”存在和生活。現代的城市每推進一步,那些混沌的、卑微的而又充滿溫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退後一步,甚至無數步。
注:本文為即將出版的《梁莊在中國》的第
二章西安篇,圖片均為作者梁鴻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