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端來一鍋稀粥,水手們一個一個小心地撬開落難者的嘴巴,一小匙一小匙往口裏喂,餘下的人吃點東西,準備繼續開航。
雖然早已過了早餐的時間,可很多人根本就沒有胃口,都顯得心事重重的。船長畢薩?維奇看到這情景,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找到老軌科斯特,口氣很沉重地說:“水手們都莫名其妙地鬧情緒,這樣怎麼行?我看十成是目睹了這批落難者而引發的!”
“鬧點情緒也是正常的,關鍵是如何克服這種情緒!”
“你有什麼辦法嗎?”
“水手們對加油恩比較崇拜,也許他有辦法!”
“那我們一起去找他商量一下!”
“恩師傅,這兩人恐怕不行了!”恩家敏正在給一個身材高大的落難者喂粥,拉斐爾和喬在叫他,他把碗遞給身邊的於震海,走到喬跟前看了一眼躺著的落難者,他們年齡不大,眼皮已經聳拉下來,他逐個翻開眼皮看了看,看不到一點光澤,他又把手伸進蓋在他們身上的毛毯裏,放到他們胸口上。過了好一會,他站起身,對喬和拉斐爾說:“別氣餒,還有希望!”
但喬和拉斐爾依然站著不動。
“耐心點,朋友,這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啊!”恩家敏拍拍神情沮喪的喬和拉斐爾。忽然,喬忍不住了,兩行淚奪眶而出。
“連嘴巴都撬不開!”拉斐爾低著頭,聲音有些哽咽。
恩家敏眼眶濕潤了,他又扭頭看了看其他人,不少人也都失望地搖搖頭。恩家敏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強忍著,找到正一個人默默靠在走廊裏抽煙的老木匠,說:“老……羅,你到木匠間拿些細的塑料軟管來!”
“細塑料軟管?”
“對!全部剪成一尺半左右!”老木匠羅清水不敢怠慢,馬上去拿了一把剪好的塑料管回來,恩家敏讓江濤幫著撬開一個昏迷不醒的落難者嘴巴,用筷子塞在牙齒中間,把一根塑料軟管插入落難者的體內……過了好半天,一直在觀察動靜的大夥,忽然發現那個昏迷的落難者喉頭動了一下……
“他喉頭動了一下!”有人吃驚地叫了一聲。
“我也看到了!”有人馬上附和說。
“對,這樣準有希望!”
大家激動起來,團團圍住站了起來的恩家敏,七嘴八舌地說:“恩師傅,你……真了不起……”
恩家敏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笑了,他順手幫喬揩了一把掛在眼角的淚水,對喬也是對團團圍住他的大夥說:“朋友們,你們也這麼做,一定有希望的!喬,堅強些,航海者是真正的男子漢!”他邊說邊握緊拳頭,衝喬晃了晃。
“密斯特恩,船長找你!”有人在會議室外喊。
恩家敏忙走出會議室,果然看到船長和老軌在外麵。
“船長,老軌,你們找我?”他走過去打招呼。
“恩,落難的人員怎麼樣了?”船長溫和地問。
“估計不是太危險了!但還很難說!”
“這就好!”船長拍拍恩家敏的肩,“現在,大家情緒都不好,好多人連早餐都沒吃!”
“船長的意思是你勸勸大家,心胸開闊些,不要因為這件事……難過!”老軌科斯特在旁邊補充說。
“我明白了!我,還有我的朋友——中國人,一定會帶頭做好榜樣的!”恩家敏充滿信心地說。
“另外,恩,我已通知了二軌,”科斯特又說,“到港之前這段時間,你不必到機倉值班、工作,由你和服務生、大廚組成專門救援小組,負責照顧這幫落難者,平時,二副貝塞羅會協助你的!
第二天,“獵人”號又精神抖擻地起航了。
陽光很明媚,海麵也一平如展,徐徐的海風輕輕掠過蔚藍色的大海,成群的小飛魚閃著銀色的鱗光在美麗的海麵上盡情地飛躍。
大家的心情漸漸地好起來。
恩家敏和眾兄弟把十三個落難者輪流喂了些米粥,然後讓他們靜靜地躺著休息,以便盡快地恢複元氣。
忙好之後,他才感到早已饑腸轆轆了,到廚房胡亂吃了點東西,然後也來到甲板上。
“今天的陽光似乎特別美,”傑克遜眼裏露著溫和的神情,說,“這不由得使我想到了家鄉的春天!”
他的話立即勾起了大夥對家的思念:家?家啊!你在哪裏?哪裏是我們的家?拉菲爾動情地說:“時間真快,出來快一年了,家在頭腦裏似乎成了一個遙遠的夢!”
“你們真是的,什麼不好提偏偏要提‘家’——這一提,還真麻煩,我也開始想家了!上海這時候也是春光明媚了吧!人民廣場上空一定又飄滿了氣球,各色各樣的,還有風箏。外灘上肯定遊人如織了!”劉長命也不禁充滿了神往之情,“這時候,帶上小女兒,還有老婆去郊遊,看桃花,看一派青色……咳,那才真叫生活!”
“別都白日做夢了!大胡子來了!”趙起浪卻浪漫不起來。
恩家敏來到大夥跟前,微笑著問大家:“兄弟們,什麼事談得這麼高興?”
“大家都在閑聊,看陽光!”
“哦,雅興不淺啊!”
“在這種和美的氣氛裏,沒有歌聲怎麼行!恩師傅,你給我們彈幾首吧!”傑克遜說。
“是呀是呀,沒有歌聲怎麼行!”大夥紛紛說。
還沒等恩家敏點頭,傑克遜已經奔回房間去取吉他了。於是,大家擁著恩家敏來到船尾二樓平台上的遊泳池邊。
這當兒,趙起浪問道:“大胡子,那夥人怎麼樣了?”
“有的已經醒來了,有的也恢複了體溫,已經能夠正常地呼吸了,估計很快他們便可以複元的!”
“他們到底是哪裏人?”劉長命插上話。
“我說你這人,看眼睛看外表,精精明明的,怎麼鬧了半天比我還笨!”趙起浪不等恩家敏回答,便搶白了劉長命一句,“那救生衣上的字,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
“喲!老趙現在越來越厲害了,連日語也懂!”恩家敏頗感詫異。
“哪裏!我女兒暑假報名學日語,我看她寫的那玩意兒,就像鄉村小路上一場雨過後,雞走過留下的腳印一樣,我問她那玩意兒是啥?她說是日語。後來我就明白了,日語就是雞的腳印!”
趙起浪一席話把恩家敏逗笑了,旁邊幾個人也笑了。劉長命說:“我本來就沒注意這些,何況當時一心救人,哪裏想到這些呢!”
“其實我一上救生筏,就注意到了!”趙起浪拍拍腦袋,“當時心裏還真不舒服,想想當年小日本在咱們中國,什麼壞事都幹盡了!真有些不想救他們!”
“唉,這和那是兩碼子事嘛!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條生命,不救能忍心嗎!都是吃跑船這行飯的,人家都說‘同行是冤家’,我看這句話用在跑船身上是不太合適!”恩家敏深有感觸地說。
“我也是嘴上說說而已!”趙起浪“嘿嘿”笑了笑,“我這人辣椒嘴菩薩心,別說不會見死不救,就是讓我捅與我有仇的人一刀,我的手腕也會不聽使喚的!我一聽說殺人,就是想不通是怎麼忍心下得了手的!”
老木匠羅清水也擠在大夥一起,聽趙起浪無心的這麼一說,他忽然冷不丁地打個冷顫,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但他繼而又想:反正那天晚上我沒親手殺人,倒是小胖子於震海親手殺了個黑人,我是清白的,問心無愧的……
傑克遜抱著吉他走來,把吉他遞給恩家敏,說:“恩師傅,你就隨便給我們彈幾曲吧!”
“好吧,我就隨便彈了!”恩家敏接過吉他,輕輕地和了和弦,接著,優美的音符便從他靈巧的指間滑出,輕輕地飄散開來……
一切恢複正常之後,正常的生活秩序又開始了。
吃完早餐,水手們都到船頭,在大副巴雷蒂尼和水手長羅奧曼的指揮下,想方設法準備把那頭依然半沒在海水裏的巨鯨拖到甲板上來。
恩家敏則挨個兒地檢查那批得救的日本落難者,他們好多人身上有多處潰瘍、膿腫,恩家敏一一地給他們消毒、塗藥,倒也忙得不亦樂乎。等他忙得差不多了,高鵬把一鍋專門為這些落難者熬的粥費力地端來了,一碗一碗地盛好放到桌子上,他邊盛邊自言自語地說:“吃吧吃吧,吃多點就好了!”
恩家敏站起身,忍不住笑了,拍拍高鵬的肩說:“大師傅,你在唱兒歌呀!”
“哪裏,我是真的同情他們,你看他們那嘴唇,都是血痂,連皮也看不到,那臉色……唉,今天好多了,那天一抬上來,我心裏那個難受,簡直形容不出來。你想,要是沒救了,這可牽扯到多少孤兒寡母啊!”高鵬說完了,連歎了幾口氣。
“現在沒事了,他們基本上可以自己吃東西了!”恩家敏也歎了口氣,端過一小碗粥,遞給一個半躺半坐的中年落難者,說:“也真險,要是發現晚上一天半天,可就糟了!”邊說邊有對那個落難者用英語說:“來,多吃一點!”那個落難者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恩家敏,眼裏充滿了感激,他雙手捧過恩家敏端給他的碗,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動了動唇,終於費力地用沙啞的聲音說了聲“謝——謝——”聽起來英語說得並不太好。恩家敏臉上露出了笑容:他能說話了!
“老恩,他能講話了!”高鵬在旁邊,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你問問他們是怎麼……”
“等他們吃完再問吧,估計他們多數都能講話的,隻有兩三個人,吃粥還需要喂,你幫我一起把那體質較弱的喂一喂!”
大部分落難者已經能夠掙紮著半躺半坐起來,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慢慢地往嘴裏舀一小勺一小勺的粥,恩家敏和高鵬喂那個自己不能吃東西的落難者,足足用了一個多鍾頭。
“師傅,謝謝您!”
幾個精神較好的落難者,吃完了粥,紛紛向恩家敏和高鵬致謝。
恩家敏坐到他們身邊,用英語問:“你們都是日本人?”
其中一個稍年輕的點點頭,並說他是二副。
“你們怎麼遇上……風浪……”
“不!不是!”
那個年輕人搖了搖頭,臉上顯出極其難過的神情,心情看來很激動。過了一會,他平靜下來,有些費力地緩緩用英語告訴恩家敏,他們的油輪,船名叫“SUNRISE”,從夏威夷駛往巴西。一天深夜,船身一陣痙攣,過後,所有的機器便莫名其妙地停了,船也開始往下沉,等大家發覺之後,應急發電機卻啟動不起來,在一片漆黑之中,救生艇也放不下了!慌亂之中,僅放下一個救生筏,而落水者除了他們十三個人僥幸爬上救生筏外,其餘的全部被大船下沉的漩渦卷入了海底……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恩家敏聽了,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是呀,到現在,我們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人眼裏閃著淚花。
“我們有幸遇上了恩人的搭救,而那些兄弟,葬身海底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也別多想了,好好休息吧!等我們到澳大利亞,通知你們領事館,他們會送你們回國的!”恩家敏安慰他們說。
“老恩,你也問問他們叫啥名字,這麼大一攤,分也分不清!”高鵬在旁邊捅了捅恩家敏。
哪知一問他們的名字,怎麼也聽不懂,因為日語翻譯成英語,名字不好翻譯,或者翻譯了也聽不懂,不好叫。恩家敏幹脆掏出紙和筆讓那個年輕的二副用日語寫,寫好了兩人看半天還是記不住。
“算了算了,幹脆給他們編個號得了,從1號到13號,方便記,省得記什麼‘大郎’、‘二郎’的!”高鵬笑著說。
經過了兩三個小時的忙碌,大家終於把那頭巨鯨絞到了甲板上,它橫躺在一號倉的倉蓋板上,竟然比“獵人”號寬度還要長——鯨尾還耷拉在舷外。人站在旁邊,如同站在一座小丘陵旁邊。
水手們歡呼著,拉出電焊機,先用兩根長長的鐵棒將鯨的嘴巴撬開,然後用幾根又圓又粗的鐵棒撐住鯨的上下唇,人鑽進去,用斧頭把錨鉤鉤住的地方砍開,然後開啟絞纜機,把錨鉤慢慢地從巨鯨嘴巴裏拉出來。
這時,有人拿來照相機拍照,有的躺在巨鯨的嘴巴裏拍,有的幹脆用梯子爬到鯨背上拍,有的盤腿坐在鯨嘴裏,雙手合十,雙目微閉,儼然一個在山洞裏打坐的禪師……接下來就是殺鯨。一塊塊的肉往下割,刀、斧頭、鋸……什麼工具都用上了。專門有幾個人負責運輸,把割下來的肉用小推車運到冰庫。後來,把船上所有空桶都用上了,魚油足足裝了一百多桶也沒裝完。
這樣,一直忙了兩三天,冰庫裏堆得到處都是鯨魚的肉,但那頭巨鯨還剩一般沒有肢解,大家也煩膩了,費了好大功夫,幹脆把剩下的巨鯨扔回了大海。
這時,“獵人”號已經過了赤道,進入了南半球。
那幫落難者在恩家敏的精心照顧下,恢複的很快,連體質最差的三個人也能到甲板上散步活動了!另外一些人則搶著到廚房裏幫著洗肉、揀菜、衝地板、燒水,每天天一亮就爬起來,把“獵人”號的走廊、牆壁拖得幹幹淨淨,還爭著為大夥收拾房間、洗工作服……這樣,恩家敏就可以輕鬆一下了,一到下午,大家都簇擁著他聚到遊泳池邊,唱啊,跳啊。更有那幫日本人,感激地為大家演唱日本歌曲,或者為大家表演日本傳統的相撲,引得大家開心得大笑不止!
又迎來了一個禮拜六,例行下午休息。所以中午收了工,吃完午飯之後,水手和加油門都鑽進了房間內,充分享受這屬於自己的時間,這時候,最好的安排就是在這風平浪靜的閑暇之中美美地睡上一覺。
歐陽傑下了班,洗個澡,躺在床上,準備睡一會兒,卻睡不著,就把麗娟的信從枕頭下拿出來看,其實,這信從頭到尾他已經能背下來了。隻不過信拿在手裏,睹物思人,心裏的感覺不同而已。
他頭腦裏正浮現著麗娟那清麗可人的淺笑,忽然,耳邊飄來隱隱約約的吉他聲,聲音有些幽婉哀淒……一定是恩家敏!他想。可他不明白恩家敏怎麼彈起這種低沉的曲子來了!他感到奇怪,幹脆爬起來,循著吉他聲,漫步來到船尾主甲板上背陽的一側。果然是恩家敏。他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T恤,懷抱吉他盤膝而坐,麵對無垠的海麵,投入地輕輕撥弄著弦,居然沒有發覺歐陽傑來到身後。
一曲終了,歐陽傑也盤膝坐到他身旁,笑著說:“恩兄,心情不好?”
“噢,阿傑呀!”恩家敏轉過頭,笑了笑,“沒什麼!有些莫名的煩惱!”
“是呀,我聽你彈的曲調,沒有了往日的錚錚之音!”
恩家敏順手把吉他放到旁邊,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阿傑,其實,世界上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尤其是人,有時變得連自己都為自己……”
“今天,我突然想起了女兒,竟是那麼地想念小家夥……其實,我並不是鐵石心腸的男人,說起來,我倒可算是感情細膩的那種類型。中學時,也曾崇拜過像顧城、舒婷、戴望舒、北島之類的詩人,也如同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一樣,充滿了詩人的浪漫和熱情,直到做了刑警我才發現,生活隻靠熱情和向往是不夠的……我也曾經渴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可生活偏偏擊碎了我的理想……我錯了,但孩子卻沒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那麼小就失去了家,母親離她而去,我到處漂泊,盡不到一點做父親的責任……”恩家敏動情地說著,眼裏閃動著淚花。
“恩兄,別難過了!想開些。你不是經常勸我,做了海員,心胸就要像海一樣寬廣,意誌就要向海一樣深沉而堅定,不向一切苦難和不幸低頭嗎!我曾寫了首詩,名叫《海祭》,我在詩的開頭寫道:舉起酒杯/祭奠我的朋友也祭奠我自己/讓所有為海而生的人/像海一樣平靜地承受人世間一切苦難/讓所有為海而死的人/長眠在紅珊瑚搭成的宮殿裏……”
“嗯,好詩!”恩家敏歎口氣,點點頭,輕輕地跟著吟了一句:“讓所有為海而生的人,像海一樣平靜地承受人世間一切苦難,讓所有為海而死的人,長眠在紅珊瑚搭成的宮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