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巴厘島回到布裏斯班,我在Helen家又住了一周。
任何旅程都有一個凝固的時間點,會在某個時間進入我的意識,指使著我離去或者歸來。
南半球的最後一個早晨,布裏斯班天氣一如既往的好。我總說,我喜歡有街道寬闊的城市,我喜歡有坡度的社區,我喜歡山坡上的星星燈火。相見和告別總有時,這樣看過了也好。很多東西帶不走,很多東西其實與我們無關。
飛到胡誌明市,再一路北上。那晚坐軟臥大巴從峴港出發,到會安的時候還是淩晨,拐了幾個彎,就是傳說中的菜市場了,會安最大的、最繁華的、最原汁原味的、最亂、最多人的市場。
清晨的會安有著迷一一般的靜謐,在叫賣聲還沒有此起彼伏前,享受一碗當地米粉。
江流入海,沃野平波,兩年可熟七季的優質稻米是越南人民的主食,因此演化成米粉、米紙、米糕、米餅,在有頂棚的食品市場裏,女人們早早地將食物擺出來。寬河粉、薑黃、檸檬、辣椒,自製河粉,準備一個小碟,薄荷、九層塔、青檸檬、胡蘿卜絲兒另放。一碗清湯加白細的粉,一碟配菜,最後是單獨裝盤的生牛肉。吃的時候先把生牛肉倒入熱清湯裏燙到近熟,再把配料等撥入碗中,配上洋蔥、薑、肉桂、八角茴香、辣椒,再澆上酸橙汁和魚露,擠上幾滴青檸汁,再用筷子將碗中的米粉挑鬆,讓這些調味料之間微妙的衝突將簡單的湯變得迷人。
呼啦呼啦,米粉帶湯,風卷殘雲,一碗落肚,眼見明晃晃的太陽越來越刺眼,預訂的酒店還不知道在哪個方位,卻構不成焦慮,原來“治愈”是這個意思。
“一個人吃飯才是最佳進餐法則吧?我看你吃得那麼熱乎。”對麵板凳上的男人已經挪了自己的那碗米粉坐到了我對麵。
“如果有人和我一起吃,尤其是吃早餐,我會更開心的。”我邊吃邊應了句。
突然,他就像韓國電視劇《一起用餐吧》裏的男主角具大英,平日裏嬉皮笑臉,但說到吃,尤其是吃的某些理論時,眉頭一緊,神色嚴肅:
“進餐的真理,原來你一點沒有理解。我來告訴你——一起吃飯的人越多,想吃的菜也就越多,意見不能統一是常有的事。但如果自己一個人吃的話,可以很快地決定要吃的菜,更何況如果和其他人一起吃的話,因為用餐速度和禮節等,需要看別人的臉色,想吃的東西吃不到,還要小心翼翼故作斯文。”
我猛然意識到他在笑話我,就在剛才,我旁若無人地自編自導了一部有聲用餐短劇,毫不淑女,有失形象。他雖然是個陌生人,但我還是沒法做到安之若素。
“但如果自己吃的話,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可以舒舒服服地,吃我自己的飯。”
男人結束理論指導,連湯帶粉吃了起來,吃完後還很滿足地“啊”了一聲,從胸腔經由脖頸再從嘴巴呼出。擦了把汗,那全身通透的舒爽勁兒,用我們南方人的話形容,應該就是“適宜”。
傳統認知中吃相是多少帶點禁忌的行為,關乎禮儀與人品。像歐洲淑女用勺子喝湯不可發出聲音等一係列關於吃喝的“清規戒律”在此處可列數兩千字了吧?我曾經就因為“邊走路邊吃包子”被處女座男朋友詬病既不健康也不優雅。而他給美食雜誌做的專題名稱大多是“不要和陌生人一起吃拿破侖”這類,一方麵是標題黨,一方麵他的潔癖昭然若揭。他曾在撰文裏說,現代女子外食,對於拿破侖、酥皮點心、漢堡等食物應該很是帶敬畏心的,勺子稍一走樣,奶油酥皮、麵包牛肉就魂飛魄散、沾了一臉,恰巧對麵又坐了一位笑眯眯看你“表演”的約會中的男人,不禁要懷疑精致妝容外表下你的格調。
他心目中的優雅女伴,是脖頸上係著小絲巾,用手中刀叉靈巧地將一片生菜葉子折成幾折,優雅地送入口中。“你能想象到食物在唇紅齒白中被緩緩嚼碎,於是你竟也開始羨慕那片葉子了。”美食美人,的確相得益彰,但我注定不是那個美人,在“吃”這一點上沒法和他達成共識,也因此越走越遠。
都怪這個“怪蜀黍”,把“吃”這麼治愈的事生生變味成了“揭傷疤”。我喝完最後一口湯,連“走了”都沒留下,直接往市場深處走。
看過一則在當地非常受歡迎的果汁廣告:遊行隊伍中某男子不停跌倒又爬起,跌倒又爬起,看似災難深重的模樣。但當鏡頭轉到地下,竟然是他的親戚們挖了一條專用隧道,帶著他最愛的水果和飲料,走到哪裏就跟到哪裏,隻要人一趴下,親戚們就自動讓吸管伸出土層迎合他的嘴巴,這才得以低調又不失美好地享受自己最愛的鮮果味道。
我在會安市場裏就很想有這樣的一條隧道,好掩飾饕餮的狼狽相。
而與這種對吃的欲罷不能相對的是我深深的憂慮和自卑。行走越南十來天,我已經通過觀察總結出一個遭人嫉妒的事實:在這個又饞又瘦又美好的國度裏,越南人的身形猶如它的國境線,瘦長玲瓏。我幾乎沒在街上見到一個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