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飛行那年冬天幾乎沒有下雪,不過春天卻比往年來的都要晚些。拖到三月中旬,還是來了。那天,我在窗子裏看到春天在簇擁中風塵仆仆的趕來,走在初春薄霧彌漫的小路上,穿著件有些老舊的風衣,後麵還跟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狗。她眼神倦怠,神情淒清,周圍圍繞著成群的白蝴蝶,但在喧鬧中總覺得和它們格格不入,給人種形隻影單的感覺。初升的陽光照著她,她就把帽簷壓得很低。她累了,走到一顆桐樹旁休息。晚上,我從狹長的縫隙裏看到一群忙碌的身影,春風在搭建舞台,細雨開始布置背景,剛南歸的新燕也前來幫忙,銜著從南國帶來的禮物,送到春天手裏。冬天的餘糧已經殆盡,地鼠們也按捺不住饑餓,跑到地麵,打掃街道,把冬天最後的寒意也啃噬了,期盼著春天施展魔法。而春天呢,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蹲在那裏,準備魔法道具,甚至故意拖延了節奏,那渙散的臉龐和慵懶的身體讓你知道她對喚醒春天這件事已經是多麼厭倦。準備就緒後,她在矚目中登臨舞台,強顏著歡笑,開始施法。窗外有些淺綠了,春天的種子已經布下,她顯得精疲力竭,就匆忙的吩咐收拾舞台,打點行裝,趕往下一個地方去施展魔法了。也是在那年,我帶著我的屋子遠行,離開了那裏。臨行前夜,我把陳舊不穿的舊鞋子都穿在了隱藏在屋子地基下的腳掌上,這樣它行走起來就輕快便捷了。他反感帶著這些累贅遠行,但是我告訴他如果沒有了房子就和裸奔沒什麼區別。他那時很高興,滿心都是對未來期望的願景,從未想過像我們這樣的人,其實任何未知的遠方都一樣,隻有無盡的辛酸鋪成的路。臨行前有人前來送別,他沒有顯出什麼悲傷,也沒有緬懷的舊情,沒有敘別。我那時還小,什麼都不懂,我隻記得絡繹不絕的路人們不知踩掉了屋子多少個鞋子。送別的人影還未遠去,他就轉過頭去,滿懷希望的向著遠方駛去了。路邊慢慢變了樣子。當我們行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那些都市讓屋子目不暇接。它那老舊的門窗,寒酸的樣子讓它的腳趾一觸到城市冰涼的地麵就縮了回去,走起路來也戰戰兢兢。它磚瓦破舊,土裏土氣的模樣,一眼就可以辨認的異鄉風格也常讓它覺得窘迫。再說人們那莫名的異樣目光也讓它覺得緊張。它那蒙塵的玻璃遮住了一切,也遮住了人們的眼睛。像它這樣平白無故的出現在大街上是會讓人覺得不適的。有次它在繁華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交警來了,警告它必須迅速撤離,否者將把它扣押到警局。還有一次,它停佇在地鐵附近向裏張望被城管發現了,他們就放狗咬它,它倉皇逃竄,慌亂中一條腿也被咬斷了。這是常有的事,不過它也有無數條腿。你或許也曾見過它。它幾乎到過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它曾在南京路的樟樹葉子裏藏匿,也曾在中山大道的街燈上寄居,它在長安路的下水道裏過夜的時候,險些被突如其來的的暴雨淹死。有時候它想到樓頂的平台上享受一會城市安詳的黃昏,到了那裏才發現那裏早已被其他人占據。現在,它就在交民巷36號的一條胡同裏的枯井裏,匆忙過往的路人們總是隨手將垃圾扔在那裏,它抖落屋頂的碎屑,時間久了,枯井被填平,它不得不爬出來。低頭盯看手機的行人是看不見它的,旅人們都以為它是將要拆遷的建築。它待在那裏,不敢移動,不敢發出丁點聲息,唯恐被人發現。其實它不知道,即使它在街道上旁若無人的行走人們也毫不驚奇,因為它是隱身的,已被城市放逐。它最終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了安居的地方。而我們也準備開始新的生活。他披星戴月,給人做事,疲憊至極,但眼神還是快活的。已經好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次去朋友那裏借錢,那人並非不友好,在酒桌上,他總是不漏痕跡的吹噓自己的能耐,顯擺如今的滋潤日子。然後話鋒一轉拿出那花大價錢買來的“別墅”,我看得出來,那不過是房產中介的效果圖,但也足以他囂張半天。“如果沒買房子。兄弟。”他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不得不震驚,“借多少都沒事。但現在不行了。”我常想大家無非都是窮人,可是底層食物鏈並非是電視或教科書上那般說的淳樸和善良,也許更為肮髒,也更虛偽,因為貧苦逼人卑鄙,攀比讓人炫耀,假如有了資產不得瑟,不讓人嫉妒羨慕恨,仿佛就還是貧窮一樣,沒有高人一等的感覺讓人痛苦,也是種損失。如今,我想起來那段日子仍然覺得酸楚。昔日盛氣淩人、不曾屈服的漢子曾經在方圓幾裏聲名顯赫、囂張跋扈。令懦弱者膽寒,仁義者敬佩,鄙夷者唾罵。而現今年華逝去,白發叢生,衰老肆虐,竟也拜倒在現實麾下,在攀比的糞堆裏打滾。在這城市的邊緣地帶過著卑微幾乎諂媚的生活。而那時,未經世事的長不大孩子依舊躲在他的舒適的小屋裏對此置若罔聞,從未想到他在拖欠工錢的工頭那裏祈求時是有多麼卑躬屈膝,也不會想到這座山般的人將來也會倒下。但事實就這麼發生了。他步入中年末期,已經大不如前了。那火爆脾氣雖還一如當年,不過現在也學會了折衷,添入了隱忍的成分。他不知疲倦的找到工頭,說起家境的窘迫,生活的艱辛,不管別人怎樣厭倦他,躲著他,避而不見。他還是笑臉拿著酒去說他本是拿著這血汗錢看病的。一晃三年過去了。然而讓他耐心等待的工頭的諾言遲遲沒有兌現。他年輕時的激情在這無盡的推遲麵前終於耗盡了耐心,長久的壓抑、積蓄的洪流終於勢不可擋的奔瀉。酒精的麻醉又使他失控,他又和別人打起來了。那暴跳如雷的那副模樣簡直是現實的噩夢。可是他畢竟是老了。雖沒有老到那個程度,但已經不是以一挑群的年紀。警察把他帶走,又送了回來。他們說他酒後鬧事,交了罰金,還要給工頭治病,因為工頭被打成重傷。他可能據理力爭,但也可能什麼都沒說,最終拖欠的工錢是分文沒有了。可是這還不止,工頭一家說欠的工錢不夠看病,還要他拿錢。他揚言要殺了他們,也不會給一分錢。“算了吧。我們不要了。”我說,“我們隻是異鄉人,在別人的地盤上,警察怎麼會幫我們。”我語氣裏有種他不能忍受的氣味,但他什麼都沒說。在那屋子裏抽煙,嘴裏咀嚼著默然的怒火。後來這事是怎麼平息的,我已記不得了。不過在我印象中,那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施展年輕的餘力。在那之後他就以驚人的速度接近著衰老。黝黑的臉龐越發顯出奸詐窩心的皺紋,他那素來讓我石化的堅毅眼神如今也衰減不少,不再具有瘮人的殺傷力了。時間把一切都毀了。青春、精力、驚人的飯量、濃密的烏發、年輕的臉龐都給毀壞殆盡了。歲月就這樣無償的拿走了所有,原本屬於他的一切都在離他遠去。還給他如今這幅滄桑模樣,苦苦哀求也無濟於事。拿走吧,都拿走吧。既然不能強求,索性把記憶也帶走,免得勾起回憶,陷入往事的漩渦感神傷懷。可是它們偏又那麼殘忍,總是挑挑撿撿,把好的都拾去了,把壞的都留下了。我覺得難過。在這陌生的異鄉,徘徊在這城市的邊緣,困苦在我們身上爬過,辛酸隨呼吸潛入血液。雖然無法在城市立足,但更不願意回到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