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成來剛處理完所裏的雜務，遵所長的吩咐去了局裏。
局裏聯係丁成來的是他的老同學。當年兩人一起進公安係統。打靶訓練時，丁成來是神槍手，老同學卻經常把子彈打得別的靶上，是個大笑料。當年丁成來經常開他的玩笑，現在人家已是副處長，架子看上去比局長還大。
到了局裏，老同學一副忙碌的樣子，一直在打電話。丁成來隻好坐在沙發上等。老同學像是怕丁成來聽到什麼，打電話時隻說“嗯”“哦”之類。即便隻是發出“嗯”“哦”這樣簡單的音節，依舊可以聽出其中的權威。有一刻，丁成來忽略老同學的形象，仔細辯識著他的聲音。他聽出老同學的聲音裏有一種和他瘦弱的身體完全不協調的粗壯，仿佛他的聲音是由一個專業播音員發出。不過，他也在其聲音中聽到了黑暗的成分，好像那聲音中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會隨時掐住你的軟肋。那就是權力本身吧？權力總是黑暗的。丁成來本來想回避一下，又想，沒什麼好回避的，哪有那麼多機密，或許在談什麼見不得人的私事呢。
電話無比漫長。丁成來被掠在一邊時間太久了，他的臉不由得掛長了。他的神情仿佛在說，“說是急事找，卻讓我等半個鍾頭，實在操蛋。”丁成來平時沒事不喜歡來局裏，衙門太大，讓人不自在。
大約看到丁成來不悅，老同學給了他疊材料，讓丁成來先去隔壁會議室研究一下。老同學的目光銳利，居高臨下，意思是，“就數你脾氣臭，等一會兒怎麼了？擺什麼老資格！”
丁成拿著材料來到小會議室。
都是關於柯譯予的各種檔案材料，有柯譯予的工作經曆，代理過的案件，家庭狀況，思想傾向等，甚至還附有病曆。在首頁上，附有一個報告，是關於柯譯予各方麵材料的一個總結。對農藥廠案中柯譯予的扮演的角色及作為描述得尤其詳盡。
報告中的一些細節引起了丁成來的興趣。一處是關於柯譯予的家庭情況。柯譯予出生在鄉村，母親已亡故，父親獨自生活在老家。柯譯予曾有過婚姻，育有一女。柯譯予離異後與前妻及女兒鮮有往來。據說其女兒因柯拋棄前妻，懷恨頗深，和柯形同路人。報告還涉及柯譯予離婚後的私生活，曾有幾任女友，一度涉足娛樂場所。
另一處是關於柯的心理問題的：
柯經常去南塘街一應姓女子住所。應姓女子自稱有通靈之術，亦深諳心理學，其門徒都叫她為大師。有若幹上層人物在她那兒獲得精神安撫。據應姓女子說，柯譯予有輕微的憂鬱症，經常為一些事自責不已，病發時有深刻的無力感及自殺傾向，脾氣反複無常。
應姓女子說，柯譯予的憂鬱症最初有可能和他女兒有關。柯譯予在和前妻鬧離婚時，因女兒站在母親這一邊，衝動之下曾說過一些極度傷害女兒的話。他為那些口不擇言的話帶給女兒一生的創傷而不能原諒自己。據應姓女子說，她的女兒經常出現在柯譯予的夢裏，用這些話來審判他。他的睡眠因此不好。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疚感，他替女兒存了一筆錢，並指定銀行每月彙入女兒的帳戶。
看到這部分，丁成來頗為吃驚。他和柯譯予打過交道。柯譯予給他最深的印象是坦率，有些孩子氣。不過，丁成來現在回想起來，柯譯予的表情裏確實有一些難以捉摸的東西。
半年前，柯譯如不知從哪兒弄來上訪者馮明澤死於街頭的照片，貼到了自己的微博上。結果在網上鬧得紛紛揚揚。人們像正義使者，加入討伐的隊伍，什麼樣的激憤之辭都有。這些不顧事實的言辭讓丁成來很生氣。事實要複雜得多，可他們居然可以如此簡化。丁成來對柯譯予行為非常反感，決定找柯譯予談談。
丁成來那次找柯譯予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他隻是想作為一個普通人向柯譯予解釋一下事情的原委，當然也要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
那次丁成來是著便衣進去明星律師事務所找柯譯予的。柯譯予一下子認出了丁成來。丁成來看到柯譯予還是有點慌張的，甚至本能地看了看門，好像準備隨時奪路而逃。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警察找上門來總是令人不安的。
柯譯予一會兒就鎮定了，他熱情地把丁成來請入接待室，也不問什麼事，先給丁成來泡了杯茶。當時丁成來正在怒氣中，所以說話有點衝，口氣是質問的。柯譯予確實很聰明，他馬上明白了丁成來的來意。他一邊為不知道真相就輕率發言向丁成來道歉，一邊拿出手機刪掉了那條微博。
柯譯予如此配合讓丁成來一下子沒了脾氣。總不能揪住別人不放吧，這也太小雞肚腸了。丁成來本想走人的，柯譯予倒反過來勸慰起來：
“丁警官，網上的事不能認真的，都是娛樂。這麼說吧，你也知道，如今這世道仇恨的人太多，網上更是如此，到處都是仇恨。理性的人、寬容的人實在太少，為吸引眼球，都太知道‘喂養’那些滿懷仇恨的人了，都知道怎樣用猛料讓他們爽，其實都知道這是很不負責任的。可是網絡就是這樣，理性一錢不值，不會引人注目。要受人注目你必須‘挑戰’，要麼來點兒性什麼的；要麼裝瘋賣傻；要麼批評一下權力……其實都是遊戲和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