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3)

一早,柯譯如去了南唐街。

昨晚他一夜未睡,整夜都在想他撞人這件事。他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投案自首嗎?或者找丁成來談談,盡其所能給予賠償?但丁成來會答應嗎?他會不會把自己弄進牢裏麵?或者死撐著永不承認?……他覺得自己一定得找到妥適的方式承擔責任。

他不隻一次來到這幢老宅。這是一幢帶院子的清未宅子,據說是曾給李鴻章家族做過賣辦的商人所建,現房產歸文保所所有。應大師隻是租用了這幢大宅,作為她修練養生及接待友人(她把所有前來心理谘詢的病人當作自己的友人)之所。柯譯如經過院子,院子裏有兩棵杏樹聳立在石板路的兩旁,在院子的角落裏種植著石榴樹,細小的葉子在微微晃動。建築的前麵有一排竹子。昨晚的暴雨過去後,世界又恢複了平靜,有一絲風從竹葉中穿過,其間夾雜著那幢清未建築傳來的沉香氣息。進入那屋子,沉香的氣息更濃了。每次聞到沉香氣味,柯譯予除了感到安寧外,還會湧出一種通往某個永恒之所的幻覺,好像這種香味是現世和來世之間的一個通道。

他進院子時已按了門鈴,應大師的女助手已在廊道上等候。廊道上鋪著純羊毛地毯,地毯的底色是暗紅色的,地毯的邊緣則繡著由橘黃色的卍字圖案拚接成的更為繁複的圖案。走道上中式格子窗是肅穆的黑色,格子圖案簡潔有力,由方塊和圓弧構成。他跟著女助手向屋子深處走,這會兒,他有一種漂浮之感,他覺得自己像湍急河流上的一片殘葉,不知道會漂向哪裏。

他進入了其中的一間屋子,女助手讓他等一會兒,大師馬上就會過來。然後女助手退出了屋子。屋子很黑,天花板上有兩盞射燈,剛才女助手已經開啟了,其中一盞打在房間中間的床頭,另一盞打在應大師等會兒坐著的位置。有時候,柯譯予會忍不住想,他在治療過程所有的幻想可能都和這燈光有關。等會兒,他會睡到那張床上去。但現在他靠在黑暗的房間的沙發上,習慣性地看頭上的那兩盞燈。他看到有一隻蜥蜴在燈光的光暈外麵,好像會隨時撲向他,咬他一口。可是當他試圖仔細辯認時,那蜥蜴不見了。他想,可能是一個幻覺。

最近在律師界或是知識界出現一種時髦的風氣,很多人加入某種宗教。女人們加入了藏傳佛教的某個密宗派,拜了一個上師;男人們則大都信了基督。柯譯予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無神論者,後來他發現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無神論者。人天生軟弱,一個人的心靈不可能強大到自己單獨應付世間的一切。正是出於這樣一種經常出現的惶恐(這種惶恐會從他的心髒或胃部冰涼地通向他的腳底,讓他全身軟弱無力,有種自己要消融了似的惶惑感),他因此也試著想信某種東西。但柯譯予發現,他很難確立一種超驗的價值,理性總是在他的大腦裏堅定地矗立著,他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另外一方麵的原因是他經常從他的朋友身上看到一種信仰的傲慢,特別是基督教朋友,他無法接受他們口中經常說的“揀選說”,每當朋友的眼中露出“上帝的選民”那種優越感時,他都有一種莫名的惱怒,心底裏產生無名的抗拒感。

有一段日子,柯譯予非常憂鬱,甚至靠藥物也無法入睡,他幾乎都快要崩潰了。老袁介紹他認識了應大師。他第一次被她鎮住了。那天,柯譯予還沒開口,她就對他說,你有一個女兒,你拋棄了她,她恨你。

他震驚得不知道說什麼。那段日子他深陷在對女兒的罪惡感中。剛結婚的時候,妻子因為家庭條件比他這個農村子弟優越,總是在他麵前頤指氣使。也許是因為有著深刻的自卑感,他無法寬容地對待妻子。他們動不動吵架,一吵就動粗。有一次,他把妻子打翻在地,妻子的下身流出了血。他非常驚慌。這時候妻子告他,她懷孕了,要是這孩子保不住,他就是殺人犯。他當時非常震驚,“她懷孕了,竟然不告訴我。”大概因為這些日子他們幾乎都在冷戰,她忍著沒告訴他。他看到妻子身上的傷痕和烏青,第一次對自己的暴力傾向感到震驚,他竟然對一個懷孕的女人動了粗。他如夢方醒,跪在妻子麵前,請求饒恕。他擔心這孩子會有問題,建議不要。但妻子堅決要生下這孩子。妻子當時幾乎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