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從屍體進入焚化爐那一刻才真正確認父親死了。那一刻,他意識到從此後世上再無父親的肉身。父親進入了永遠的虛空之中,這世上隻有很少的幾個人會偶爾想起他。也許過不了多久,連他們也會想不起父親的樣子。誰知道呢?人世間的事經常不都是這樣的嗎?人不是很容易遺忘嗎?
後來,他和母親跟著公安局的車隊來到革命烈士公墓。父親的骨灰盒由母親捧著。照例是一套冗長的儀式。早有武警在墓前列隊,他們著裝整潔,佩著槍支,戴著白色手套,等待著靈車的到來。他們看上去像等待檢閱的儀仗隊員。當丁家明和母親從靈車下來,通向墓地時,所有的武警肅立著行軍禮。莊重的氣氛感染了丁家明,丁家明的眼眶又一次濕潤。
丁成來的墓碑是一塊灰色大理石,上麵刻著“丁成來烈士永垂不休”幾個字。字已被塗成黑色。母親在司儀的陪同下,把父親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中。丁家明注意到母親呆呆地看著他們封住墓蓋,母親的身子有點搖晃,丁家明擔心母親會暈倒。有一個司儀攙撫住了母親。
葬禮結束後的那個傍晚,母親不顧疲勞做了一桌子菜。桌子上放著三雙筷子。丁家明想,母親這是在祭奠父親了。但母親沒說一句話。由於勞累了一整天,她的臉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晚飯也沒吃一口。丁家明這天奇怪地胃口好。
吃飯的時候,母親一直在打量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母親大概有些問題要問,但不知怎麼開口。憋了很久,母親突然問:
“你真的不能再站起來了嗎?”
“是這樣。”
“醫生說的?”
“對。腰下邊的脊椎傷著了。”
“是車禍?”
“是。”
“那肇事都逃走了?一直沒找著?”
丁家明覺得這像是在審問一個罪犯,不再回答。
“這是老天對我的報應。”
母親的聲音驟然提高了許多。說完這句話,母親的臉上籠罩著一種憂憤的不平的同時也是悲哀的表情。
丁家明弄不清母親此刻的心情。他不喜歡母親這種表情,包括剛才冷漠的審問。他猜想她可能還在恨父親。也許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即使是他們的兒子也未必完全了解,但要丁家明在母親和父親之間選擇,他站在父親這一邊。
他不想再說話。他覺得和母親再也無什麼話可說。他又添了一碗飯。母親沒幫他,但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那目光十分憂慮,卻也是居高臨下的。令人反感居高臨下。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婆婆媽媽,哭個沒完。
這天,母親早早地回了房間。父親不在了,她可以睡到父親睡過的那張大床上了。那原本就是他們共同的床。
一天下來,丁家明確實也累了。他洗涮了一下,躺到床上。沒一會兒,他就睡死過去,睡得從來沒有過得踏實,連夢的影子也沒有。自受傷以來,他的睡眠一直不好,經常噩夢纏繞。有時候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在天上飛;有時候夢見自己變成一條海豚,在某個海洋館供遊人觀賞;有一次還夢見自己變成一隻黑熊在追逐小暉。他總是夢見自己變成某種動物,有的動物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隻是在電視或圖片上得以一見。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夢見過自己站起來走路。他甚至在夢中都不能直立行走,他深感悲哀。
半夜時,他醒了過來,聽到屋內有奇怪的聲音,潺潺的,像一條小溪在流。他一個激靈,就完全清醒了過來。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是母親在哭。這哭聲在半夜聽來,有一種黑暗的氣息,好像一條河流在月光下晃動。
他不知道母親為何哭泣,為自己這痛苦的婚姻?還是為兒子的不幸?他猜不出來。但母親這樣無始無終的哭泣以及其中浸透的痛苦還是牽動著他的心。無論如何,母親也過得不容易。就像父親一樣。這世上誰又能過得是容易的?
丁家明這樣一想,心裏突然有點原諒母親這幾年對他不聞不問了。究竟她是自己的母親,他沒法真正從心裏放下她。她大約也是如此。他從床上爬起來,坐到輪椅上,來到客廳。母親不在客廳裏,她是在房間裏哭泣。他輕輕走到門邊,想推門進去安慰一下母親,但還是猶豫了。他能對母親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