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刺青別秀英 茶館遇史進(1 / 3)

王進回轉房裏,點亮了燈,細細查看他的傷勢:各處壓壓,摸摸捏捏,肋骨完好無損,四肢也無大礙,隻是有些皮外傷。於是取出藥粉,化成水,將傷處一一上藥。然後翻轉他的身子看後麵,臉麵朝下,看見好寬大一副脊背,門板一樣,竟然雪白如砥。有幾處傷痕像是花蕊浸血,四周有分散的斑點放射開來。他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九紋龍身上的龍紋,曾經問過他是誰給刺青的,史進說是個遊方道士。王進當時就說:“若師傅給你紋身,龍姿必定更加蜿蜒。”

徒弟有幾分懷疑,王進當年還是向爺爺學的,也始終為自己不能施展刺青技藝遺憾。現在,能在魯達寬闊的脊背上展示一下手藝了。於是依據背上的傷痕作畫,畫稿就是那條汗巾。展開來,幾朵百合花栩栩如生。繡花的種小姐一定沒想到,她能在絲綢上繡花,她的未婚夫能在皮膚上繡花,這可是祖傳的手藝。

王進同情魯達,暗相思的痛苦自己可嚐夠了。然而,注定沒有結果的愛情,早斷早好,他要留點念想也無可厚非。但是一個大男人,收藏一條女人汗巾實在不雅,不如刻在身上,不可磨滅,符合他磊落光明的品行,反而顯示出一種浩氣。就讓他的愛戀留在脊背上吧,明明在身上,卻又看不見,也算是對一個粗魯漢子暗戀自己未婚妻的懲罰。

王進拿出放在藥物包裏的刺針與藥膏,利用他背上的傷痕,刺出幾朵錯落有致的百合。青色勾勒線條,紅色洇染花蕊,像是從花心深處飛濺出斑斑血痕,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壯美,刺繡好了,仔細端詳,暗自得意。打量自己的傑作,這是最成功的一次紋身了,魯達若能看見,是埋怨我呢?還是感激我呢?甚至,有可能要與我大戰三百回合,咱倆誰的武藝強?那可說不定。

看見他那身衣服全是血汙,已經不能穿了,傷口與刺青都不能暴露。這麼粗壯的身材,從哪裏能找到衣服?王進突然想起和尚的海青!對,僧衣腰寬袖闊,圓領方襟,又肥又大,他一定能穿上。

找到住持,說了來意,馬上被駁回請求:“海青是我們僧俗最尊勝的僧服,都是在禮誦、聽經、會賓、議事、晉見長老等重要場合穿著,以顯肅穆莊嚴,怎麼能借給你們一個受傷的軍官呢?豈不壞了我們佛門規矩?”

王進問:“是禮佛重要,還是救命重要?”

住持沉吟一下說:“都重要。”

“佛祖以身飼虎,割肉喂鷹,將動物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對嗎?”

“佛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

王進有理了:“我救治的這個人生命不值一件海青?”

住持張口結舌麵紅耳赤:“他,畢竟不是僧人,連居士也不夠格。”

“你怎麼知道,有一天他不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說不定這海青有一天會度了他呢?”王進一語成讖,當時自己也沒料到魯達後來果然出家。

王進終於借來海青,與魯達穿上,兩人和衣而眠,直到第二天上午。

魯達醒來,頭疼欲裂,睜開眼睛坐起,掙紮著下床,晃晃身子,大驚失色:“灑家是誰?”

王進從屋外進來,忍禁不俊:“大人,你姓魯名達,怎麼忘了?”

“灑家怎麼在寺廟裏?怎麼穿著和尚衣服?”

“如果你在東京城,一定是在大牢裏,那可就完了。”王進如此這般,把經過一一說了出來。

魯達感激不盡,躬身作揖道:“感謝王教頭救命之恩,酒後吐真言,萬一連累了老種經略相公,如何是好?”

王進告訴他,延安府怕是回不去的了,現在等著種小姐回去稟報父親,等待元帥的安置指令。早上起來,先去洗了他昨天換下來的髒衣服,剛在外麵晾曬好,聽他醒了才進來的。

提到衣服,魯達麵孔泛起紅潮:“你,你看見我衣服裏,有,有什麼別的東西,沒,沒有?”

“有啊,有一條血色汗巾,上麵還繡著花,是你相好送的?”

“不,不不不,”魯達實誠,紅著臉說,“那,那是種小姐丟下來,我拾了……沒來得及……還……”

後麵幾個字聲音很低,說得勉強,王進想笑沒笑出來,魯達又直起脖子說:“實不相瞞,見你到來,將與小姐成親,以後……難得見到……愛徒……有些不舍,想留個念想……”

實話實說,是條好漢。王進也不隱瞞:“男人帶著女人汗巾,有失英雄形象。我把百合花,刻在你的後背上了。”

魯達猛然跳起,扒下海青,扔了。伸手向後麵抹去,麻麻點點,有些花紋,大怒,撲過去抓王進:“你個家夥,竟敢趁灑家昏迷,在背上刻上花朵,出醜的不是你是不是?還不給灑家洗掉?”

“已經刺青,怎能洗掉?那是趁你昏迷,用針尖刺出血眼,再塗上顏色,擦都擦不掉的。將你的心思刻在身上,永誌不忘,不正合你意嗎?”王進身材瘦長,行動敏捷,早已閃開。

“灑家不信洗不掉……”魯達奔往河邊,跳下水去,也不顧傷口見水有些疼痛,就在水中撲騰,雙手朝後,又抓又撓。王進站在岸上,看得好笑。

正在此時,種秀英趕來了,跳下馬來,看見這一幕瞪圓了眼睛:“王進哥哥,你笑什麼?”

王進也不說話,隻是朝河裏指去。

秀英經常看見魯達光著上身的模樣,也不避諱,今日奇怪了:“魯達哥哥,你渾身是傷,為何往水裏跳?咿——怎麼背上都是花紋?誰給你紋身的?”

魯達見是秀英來了,羞愧難當,趕緊鑽進水裏,隻露出一個腦袋:“他他他,趁人之危……”

“魯大人,這汗巾,你說你撿到的,機會來了,你是不是要還給她?”

見王進手裏提著正是自己的手絹,種秀英一把抓過來,嬌嗔地說:“本小姐的東西,怎麼落到你們男人手裏了?”

王進毫不留情地說:“魯大人曾經喜歡這汗巾上的花紋,在下投其所好,在他背後紋上這些百合花,他卻要洗掉,莫非嫌棄王進的手藝?”

種秀英是個冰雪聰穎的女子,猜出事情的緣由,大大方方地走到王進身邊,對河裏的人說:“奴家與王進哥哥自幼青梅竹馬,雙方父母又結了兒女親家,自然遲早都是他的人。魯達哥哥待奴家的情誼早已了然於胸。然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即使今後再不能跟師傅學藝,師恩難忘,那百合花已經刻在你的背上,也算徒兒留給你的紀念,洗他幹什麼?還是快快上岸,免得傷口見水化膿。”

她這樣一說,魯達疼的不僅是皮肉,更是內心,眼中澀澀,擔心湧出淚水,將頭埋進水裏。

“師傅,徒兒把您的衣服帶來了,您先換上,我先到寺廟等著,父親有公函帶給您。馬上來啊。”種秀英第一次叫她師傅,自稱徒兒,將兩人關係拉長到兩輩人的距離。聲音依然圓潤,卻把包裹放在岸邊,與王進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他們背影消失,魯達站起身來,抹去臉上的淚水與河水,四顧無人,換上衣服,心中酸楚,更加忐忑:她怎麼把我的行李都帶來了?相公有話吩咐,隻管讓他女兒過話,還要什麼公函?但是,有秀英那番話,分明同意將汗巾上的百合花刺青到自己身上,那是她的情誼,違背不得,留著唄。

回到寮房,隻有秀英一人,見王進早上給他洗的衣服已經幹了,收拾起來疊好,正為他打點包裹。魯達羞愧,不好意思見她,轉身要出門,她叫住了:“王進——不,父親已經讓他改名叫章推,現在去和尚那裏,還你穿過的海青去了。

“王進叫章推了?”

“你個憨哥哥,忘記了嗎?高俅點名要害他,再用王進名字,到了我家,不是也給爹爹找麻煩嗎?”

一聲哥哥,讓智深酸甜苦辣鹹,什麼味道都湧上心頭,但看見她說王進到她家時的羞澀表情,頭腦一空,沒滋沒味,徹底麻木了。

見他發愣,秀英遞給他一封信函:“你看看家父給你的公函吧。”

原來,昨晚秀英星夜趕回,把一路情況做了稟報。老種經略相公沉吟著說:“魯達莽撞,公開詆毀朝廷命官,即使降職處理,也留他不得了。隻有到邊遠小城,做個下級軍官,就當個提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