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提議讓他到哥哥那裏去,相公點頭,擔心延安府還有高俅眼線,連夜下文,又給了銀兩,讓魯達離去。認為女兒辛苦,要另派他人傳遞。秀英說,此事機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有,魯達作為自己師傅,教授武藝幾年,也不能不與他告辭,於是連夜動身,又匆匆趕來。
魯達隻有走過去接過故牒(為上司達於下級的文書),一直看到最後的“特此下牒”幾個字,緩緩放進懷中,一言不發,就伸手要行李,打算頭也不回地走去,他不能顯露出自己的痛苦,擔心眼睛的濕潤被徒弟看見。
離開延安府,他有三個不舍。
第一是舍不得他的職務與名聲。職務就是種元帥封給他的“五路廉訪使”,這稱呼來自朝廷的“廉訪使者”,實際上那是皇帝的欽差大臣,原名為“走馬承受”,多由內侍擔任。諸路各一員,隸經安撫總管司。沒事的時候,一年一次回朝廷彙報,有邊警發生,就需要不時地回京馳驛上聞。更名“廉訪使者”後,任務就類似“巡按”——到各地去巡視調查地方官吏的廉政情況。盡管隻管固定的一路,而且屬於經略安撫使,卻是皇帝的使者,需要監督軍政官員並向皇帝彙報情況的。
老總經略相公治軍有方,也照上麵的方法,對下屬部隊軍官進行監察。魯達能征善戰,屢立戰功,又愛憎分明,剛直不阿,被種師道提拔為手下的“廉訪使”。開始隻管一路,隨著他的監管與辦案力度,逐漸上升到分管五路,成了威震關西的胖“包公”,有了“鎮關西”的美名。現在卻一竿子降落到提轄的地位,再也不能行使他督查貪贓枉法軍官的職能了。
其二,他舍不得自己的老上司。
當年他千裏尋父,一路流浪到了京城,被一個叫林轄的教頭收留。教頭出事,他鬥膽庇護,將要受難之時,遇上了種元帥進城。那時,金將粘沒喝到了汴京東門下,老種經略相公率兵入援,一路上沿途貼出榜文,聲稱他率大軍直逼敵營。金將害怕了,迅速北退。宋欽宗趙桓開了安上門,叫丞相李綱迎接老種經略相公進城。林轄趁此機會,把已成孤兒的魯達托付給了種元帥。
種元帥再次要求皇帝不要割地賠款認輸,要乘敵人堅持不住時扼守黃河、殲滅敵寇。可惜皇帝不聽他的計策,不久還解除了他的兵權,身邊官吏曆數老將建功立業的豐功偉績也無濟於事。離任回山西的時候,老種帶上了魯達。回家看見母親已經餓死,從此死心塌地跟隨老種,在他的仕途沉浮中始終不離左右,從士兵一步步提升,種元帥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而今,連告別他也不能夠,怎能不傷心?
其三,他舍不得自己的徒弟。
魯達武藝高強來自師傅林轄的指教,在邊關大有用武之地。讓他受寵若驚的是,種元帥卻讓他當女兒的教官。他哪裏知道,這個主意不僅因他武功蓋世,還因為他長相粗魯,年歲大了,生性忠厚,不會與千金小姐產生情感瓜葛。
孤兒長大的男子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除了忙於公務,閑來時間就是教小姐武藝。盡管不敢有非分之想,相處時間長了,魯達覺得她是天下第一美人,每天陽光一樣地照耀著他,一天不見,自己就像淋了大雨一樣,心裏也濕漉漉的。不知道以後見不著種秀英的日子,該怎麼打發光陰。
可是,該去的終究要離去,盡管這可能是最後的見麵,魯達心虛膽怯,還是不敢直視,眼睛望著窗外,隻伸出一隻手。
秀英把包裹遞到他手上,魯達手往下一沉,這才回頭問:“怎麼行李這樣重了?”
“父親說,你不僅作戰英勇,而且作為軍中廉訪使,公正無私,頗有建樹。渭州艱苦,你又降職為提轄,收入更低。因此獎勵你百兩紋銀,到渭州成家立業用。”
魯達遞還包裹:“銀兩你帶回去吧。灑家而今從頭做起,立業十分遙遠。至於成家麼……今生不會了。”
“師傅,怎麼這樣說?徒兒嬌蠻,實在有負師傅……天下好女子多的是,您成家了,奴家……也才放心了……”秀英說著,轉過身去,擔心自己的朦朧淚眼被他看見。把包裹栓在魯達的身後,趁機撫摸了他背上的花紋,雖然隔著衣服,也能觸及到花朵的紋路。
魯達感覺到她的撫摸,全身都僵硬了,低聲說:“就此別過,永不相見吧。”
秀英就勢在他身後猛擊一掌:“多多保重!”腳一跺,抬腿就走。
王進已經牽了馬在門口等候,見魯達出來,又給他一包藥粉:“魯大人,身上多處有傷,慢點趕路,睡覺前,將藥粉化成水塗抹傷處,很快能好。”
魯達接過,隻是拱拱手,抬腿上馬,四周打量了一下,不見他的徒弟了,揚鞭而去。
小種經略相公駐軍渭州,時任進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拜保靜軍節度使。見魯達投靠,接了故碟文書,也不追究他的來龍去脈,隻是問他父親的近況,知道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到了延安府,不久將要與妹妹成親,十分高興。當天讓人安排了魯達住下,回府與妻子商議,打點了一些禮物,就要給妹妹送去。
小種經略相公夫人說:“既然父親推薦了人來,熟人熟路的,就讓這人帶著我們的禮物,再返回去也方便啊。”
第二天,叫了魯達來,問他是否再辛苦一趟,送些禮品給妹妹賀新婚之喜。
他哪裏願意回去?隻是搖頭,但見小種經略相公疑慮眼神,擔心他以為自己害怕艱苦,四顧望了望,默默無語地撩起胳膊前胸,露出累累傷痕。
小種經略相公示意身邊將士退開,魯達這才將自己為何到這裏來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你是不能再回去的,”小種經略相公明白了,“我另派他人就是。既然有傷,多多將息幾天,不必忙於就職。”
一夜過來,身心得到恢複。魯達這才收拾行李。打開包裹,眼睛一亮,自己衣物都在裏麵。隻是多了一百兩銀子,那銀子,卻是用繡著百合花的血色汗巾包裹的。他心裏一陣甜蜜一陣心酸。俯身在銅盆裏洗臉,看見自己五大三粗的模樣,在蕩漾的水波裏十分醜陋,秀英一定知道,即使王進不來,老種經略相公也不會將女兒許配與他的。“既然她的心依然有俺,此生還有何求?”
雖然說,無情未必真豪傑,但是,男子漢大丈夫,帶著女人的物品,一旦被發現,惹人笑話。正在這時,房東進來打掃房間,於是吩咐他找針線與筆墨來。然後魯達關上房門,攤開汗巾,照樣描繪,用黑筆在胸前又畫了一朵百合,沿著墨跡,再用針一點點紮上針孔。擔心淺了刻不上,刺得深深的,直到冒出一串串血珠,又塗了墨汁。一朵紫黑色的血花在上腹出現,他還在花心處密密地紮了許多蜂窩狀的針孔做花蕊,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將手帕點燃,燒成了灰,用水化了,喝進肚子裏,仿佛與秀英結合一體,從此,斷絕了娶妻生子的念頭。
魯達休息幾天,完全恢複後,每日上崗帶兵,閑來無事,就進城飲酒喝茶,自己消遣,不覺又是一年。
這天犯了酒癮,一個人走進城來。過了狀元橋,渭州更見繁華。不必說六街三市,商賈雲集;不必說州官府衙,赫然陳列;不必說煙館賭樓,烏煙瘴氣……若論熱鬧,比延安府也差不了多少。然而,魯達隻對酒店與武藝場所感興趣。
路過十字街頭,一圈人圍得密匝匝的,時不時爆發出一聲聲叫好。魯達走過去一看,場地中間一條漢子,裸露著上身,雙手各拿一根棍棒同時舞動,如兩隻車輪轉個不停。
魯達隻是搖頭:這是個耍花花棒子的人,看起來好看,上不得陣,打不贏仗的。聽到叫好聲,那漢子停下來,端起一個盤子,盤子裏有十幾片膏藥,吆喝著:“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果然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魯達興趣索然,轉身就走。轉過街口,茶館裏有個特別的人物吸引了他的眼球:這人虎背熊腰,背對大門坐著喝茶,頭頂一條渾青色軟頭巾束著頭發,明黃的縷帶係著,身穿一件白絲兩上領短衫。大約走熱了,齊肩褪下半截後衣領,一隻青龍腦袋從身後盤旋而上,在後頸窩偏左處露出駱頭、蛇脖、鹿角、龜眼,十分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