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想起史家當年待他的好處,隻是唏噓。魯達卻怔怔地發呆了,想:如果灑家是華陰縣的提轄,讓灑家去打少華山,灑家去還是不去?如果讓灑家見到史進,灑家抓還是不抓?落草為寇誰甘心?不是家貧無法度日,就是被逼無奈上山的呀。
正想到此,突然從隔壁包廂傳來“苦啊——”的一聲,跟著就是女聲的嚎啕。魯達正在焦躁,被這無端的哭叫騷擾,生氣地一拍桌子:“誰在那裏擾人?”
他這一拍,桌子上杯兒、盤兒、碗兒、碟兒、筷兒啪啪啪都跳起來了。他吼聲如雷,震得板壁也簌簌抖動。隔壁像是被嚇到,立即鴉雀無聲。
酒保聽到動靜,慌忙跑過來:“魯大人,您要什麼盡管說。”
“灑家要什麼?灑家要一所安靜場地,請客人在此說話,你為什麼讓人在隔壁哭叫?打擾了俺們兄弟喝酒?”
酒保知道底細,不住聲地賠禮:“大人息怒,小人們怎敢讓人打擾您老喝酒?那是個賣唱的女子,心中苦悶,不曉得大人就在她隔壁,小的去勸勸。”
他這邊正道歉,那邊不敢大聲哭了,壓抑著聲音,嗚嗚咽咽地哭,更顯悲切。酒保跑到隔壁,大聲嗬斥:“你真不曉得好歹,酒店隻是同情你,讓你在此賣唱,你卻在此攪擾我們的生意,給我走走走……”
聽到這樣的話,魯達暴躁如雷,將一個菜缽子端起來,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湯汁四濺,嘩啦巨響,史進與李忠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老板被驚動了,趕緊上樓來問:“魯大人,今天是怎麼了?幹嘛發這麼大的脾氣?”
“灑家不發脾氣,任你們胡作非為?竟然趕人家賣唱的出去?這是為什麼?給灑家叫她過來!”
老板到隔壁一看,是平日裏來賣唱的父母倆,酒保悄聲說,他們打擾了魯大人喝酒,正要趕他們出去。
“哪裏?魯大人要這個小女子去唱曲哩,還不帶過去!”老板踢了酒保一腳,幾人輕聲快步趕了過來。
這廂坐著的三人一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走在前麵,後麵跟著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以為這邊要聽小曲,女子含悲忍淚,道了一個萬福,哽咽著問:“客官要,要聽什麼曲子?”
“灑家聽什麼曲子?”魯達突然感覺到說話聲音大了,降低了音調說,“要聽你們說說,為什麼在這裏哭泣?”
女子渾身哆嗦了一陣,見提轄聲音溫和了,這才大著膽子,細說分明:“奴家是東京人,姓金名翠蓮。與父母一同來渭州奔投舅舅。來了才知,他們舉家已經遷往南京。長途跋涉,母親染病,躺在東門魯家客店。我們一路奔波,早已經花光了銀兩,眼睜睜看著母親一天不如一天。”
魯達搖頭:“不必細說,要多少錢治病?”
老人說:“大人,不是向您討錢的,是女兒為此賣身為妾了。”
李忠插嘴:“既然如此,就有錢治病了啊。”
“大人,我們沒有得到一文錢啊。”女子又哭起來。
“誰騙了你們?”
女子哭得梨花帶雨,說不下去,老漢邊擦著眼淚邊說:“這裏的鄭大官人看中女兒,強媒硬保,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派人將女兒抬進他家,卻分文不付。我多次去要,都被趕出來,老婆子無錢看病,又見女兒被強娶了去,沒過兩天就命喪黃泉了。草草埋葬了妻子,指望女兒如果衣食無憂也罷了,小的就討飯養活自己吧。沒想到,三個月不到,女兒又被鄭家大老婆打出門來,真叫我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啊。”
魯達聽著“噗呲噗呲”喘著粗氣,幾次想跳起來,都被史進按捺下去。
李忠問:“既然如此,你們就回去算了,家裏總有點祖業吧。”
女子哭哭啼啼地說:“哪裏走得掉?鄭大官人說奴家拿了他三千貫,必須分文不少地還他。哪裏有錢啊……客店不讓我們回家。無可奈何,隻有在這茶館酒樓賣唱,每日賣點錢來,大部分還他,剩餘的錢,也僅僅夠吃飯住店的。今天日近中午還沒開唱,央求客人聽我們幾隻曲子,沒人應答,想到晚上回店,無法向店家交代,還不知鄭大官人怎麼折磨我們哩……”
女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人跟著賠罪:“我們父女這些苦楚無處訴說,也不知道受罪到哪一天?因此哭啼,冒犯了官長,還望高抬貴手,原諒我們吧……”
說著說著,老金跪在三人麵前了。魯達忍住氣,扶起他,問:“你們這些苦楚與冤屈,怎麼自己消受?為什麼不去衙門告那個姓鄭的?”
老金哆哆嗦嗦站起來說:“我們,舉目無親,勢單力薄。鄭大官人在狀元橋那邊開了大肉鋪,有錢有勢,人稱鎮關西……”
“啊呸——”魯達胡須撒開,吐出一口唾沫,站起來又甩了一隻大碗,“他奶奶的,灑家說什麼鄭大官人,原來就是個賣豬肉的,他也配叫‘鎮關西’?你們兩位等著,看灑家打得他七竅流血再來——”
史進與李忠又是拉又是拽,讓魯達平息怒氣。說今天相見,理應高興,有事明日再與那廝理會。
魯達這才坐下來,問:“老漢,你若是想回東京,灑家給你路費如何?”
父女兩個作揖連連:“如果能回家鄉,大人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可是,店主哪裏肯放我們?那鄭大官人一定會問他要錢的。”
“你們放心,灑家有辦法對付他們。”魯達說完,從懷裏掏出五兩銀子,扭頭問史進,“灑家今天出門,沒想到遇見這麼些事,帶的銀子不多,你是有的,借點銀子給灑家,明天還你。”
史進從包袱裏取出十兩銀子給他,說:“今日相見,已是緣分,得見哥哥如此俠義,敬佩不已,在下也算做點好事,哪裏要還的。”
魯達見他豪爽,心裏多了幾分歡喜,又問李忠借錢。李忠心想,明天到哪裏去見你?如何還我?摸索半天,忍疼掏出二兩銀子,還想著不知要賣多少藥才能掙得哩。
魯達嫌他不爽快,哪裏配有“打虎將”的美名?抓起十五兩銀子遞給老金頭:“好了,隻湊了這點,給你們做盤纏也夠了,趕快去打點行李回故鄉吧。”
父女倆感激不盡,但又擔憂:“就怕我們走不脫哩。”
魯達安慰道:“不打緊,你們隻管收拾好行李,明早灑家來給你們送行。”
見他們走了,魯達將剩餘的二兩銀子丟給李忠,然後對酒店老板說:“今天酒菜,還有灑家摔碎的碗缽,這次賒賬,明日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