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魯智深不好意思:每天都在吃他們的,今天也該回請了。於是叫道人進城買了幾斤果子,幾桶酒,幾片豬肉,一隻宰好的羊。一起煮好了,在葫蘆架下鋪上了蘆席,叫道人傳話叫那些潑皮來吃酒。
天氣漸熱,葫蘆架下倒是陰涼,眾人團團圍坐在魯智深的周圍,吃飽了喝足了,張三想起前幾天魯智深說的話,說:“這幾天我們都在看師傅練拳,您不是說要使兵器給我們看嗎?讓我們看一看,也長些見識!”
魯智深說:“是啊,是啊,灑家以前是說過,光說不練是假把式,今天就讓你們看看!”說著要走。
李四問:“師傅,你去哪裏?”
“灑家去拿兵器!”
小的們一起叫起來:“哪勞師傅的大駕,我們給您取來就是!”
魯智深就叫他們到臥房裏去拿禪杖,李四自告奮勇跑在前麵,不一會兒就傳來他的尖叫:“我的媽呀,啥家夥這樣重?”
跟著進去兩個人,也試著拿了一下,沒有哪個一隻手拿得起的,他們都是些吃喝玩樂的家夥,酒色財氣掏空了身子,沒人有力氣。最後兩人抬著一個鐵家夥出來,大家一看,從頭到尾有五尺多長,全部是鐵做的,沒有一點雜色。一頭為新月牙形的刀刃,月彎的地方有四個小孔,分穿著四個鐵環,使弄起來,嘩嘩亂響。另一頭如倒掛的金鍾,不到一尺,突兀的那麵鋒利如凸刀,誰要是碰著了,十個九個被鏟掉腦袋。尾端兩側各鑿一孔,穿有鐵環,與柄相映成趣,棍子有寸餘粗,當中錚亮,那是平時把握的地方。
“灑家這東西就叫做禪杖,有六十二斤重呢,你們哪裏拿得動。”魯智深說完,伸出右手抓住當中,嗖嗖地舞動起來,一會推、一會壓、一會拍、一會支、一會滾、一會鏟、一會截、一會挑、一會撥、一會劈、一會衝、一會搖,大家看得眼花繚亂,也不知他在擺弄燒火棍,還是舞動鐵鏟,不是剛才舉過,誰也不相信舞弄的是六十二斤重的鐵家夥。
所有的人都隻會胡亂叫好:“哇,好厲害啊,沒有牛那樣的臂力怎麼耍得動?”
魯智深越發來勁,把禪杖舞得水泄不通,隻見一道道光影閃過,他跳出圈子,左邊一掃,右邊一搗,對著拔倒的楊柳樹打去,嘩啦啦嘩啦啦,漫天飛灑著楊樹葉、楊樹皮、楊樹枝的碎屑,大樹頓時粉身碎骨。
“好哇!真的耍得好極了!”一聲叫好聲從牆外傳來,聲音洪亮,極有穿透力。
魯智深收住了手向外看去。他扔出的樹幹砸毀了半邊牆,牆的缺口露出了一個武官的半截身子。三十四五歲的年紀,八九尺的身高,頭發束在頭頂,用輕紗頭巾束起來,後麵吊著兩隻白玉環,身上穿件墨綠白團花戰袍,腰上紮一條鑲著銀雲花紋的腰帶,黑色的皮靴翹起尖尖的鞋頭,如兩隻小船。他手裏抓一把折疊紙扇,身材魁梧,豹頭環眼,燕頷虎須,英武逼人,卻又儒雅灑脫 。
見牆內人停止了舞動,他依然由衷地繼續讚揚:“這個師傅真是了不得,把一件兵器使得如此非凡,讓我等大開眼界。”
被一個局外人喝彩,魯智深有幾分靦腆,還沒說話,幾個潑皮叫起來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這位教師爺稱讚,一定是真正的好啊。”
魯智深扭頭問張三:“牆外那個軍官是誰啊?你們認識?”
他還沒說,眾人叫道:“東京誰人不知,他是八十萬禁軍槍棍教頭林衝,我們都叫他林武師。”
魯智深提了禪杖,走到牆邊,說:“既然是林教頭,何不進來指點一番?”
“好啊,正想與師傅切磋切磋。”林衝輕身一躍跳上斷牆,輕輕一邁進了院子。
“請林教頭坐下敘敘。”魯智深領他到葫蘆架下一同坐在蘆席上。
林教頭問:“師傅是哪裏人哪?法名喚作什麼?”
魯智深說:“灑家關西魯達,因殺人犯了官司出家為僧,被長老取名為魯智深。“
“師傅何時到東京來的?”
“要說來嘛,少年時候也到過東京的。這一次是前幾日方到。”魯智深見他的豹頭環眼,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我想打聽一個人,不知林教頭是否認識?”
“師傅,請問您要找誰?”
“有一位叫姓林名轄的武師,不知教頭可曾認得?”
“家尊名諱轄,不知您說的是不是他。”
魯智深馬上站起,向他作揖:“一定是的。原來他是令尊,難怪有幾分相似,他可是我的師傅!”
林衝也趕緊站起回禮:“真是緣分啊,原來是師兄,在下也曾聽說過的。隻是那時他在東京授徒的時候,我們還在老家。”
“而今,他身體還好嗎?何時能去看望他?”
林衝低頭含淚:“可惜,家父因病過世好幾年了,否則一定帶你去寒舍敘舊。”
魯智深滿目淒涼:“令尊正是壯年,怎麼就撒手西去了呢?”
林衝四顧望望,二十幾個潑皮和幾個道士在場,環立四周聽他們說話呢,歎了一口氣說:“說來話長,容後再稟報。今日得以相逢,想必你長我兩歲,我們結拜兄弟如何?”
魯智深連忙站起:“早有此意,高攀了。”
一聽說魯大師要和林教頭結拜兄弟,眾人興高采烈,有人回家拿香爐,有人到隔壁嶽王廟去買香,幾個道人抬出一張桌子,鋪上一塊紅布。
香案香燭都有了,兩人三跪九叩,魯智深長兩歲,為兄,林衝小兩歲,為弟,眾人盡情歡呼。
魯智深激動地說:“智深初到此地,也不認識什麼人,隻有這幾個街坊鄰居整日來相伴,今日得到教頭的賞識結為兄弟,實在好哇。”
於是叫道人再添些酒來相待,魯智深給他斟上酒,說到:“林教頭怎麼今天走到這裏來了?”
林衝回答道:“剛才和妻子一起到附近的嶽王廟還願,經過圍牆外,看見圍牆砸出一個洞,正覺奇怪,然後又聽到侍弄兵器的聲音,於是叫妻子和侍女錦兒到廟裏燒香。小弟在這裏看得如癡如醉,就這樣遇見師兄,真是幸運哪。”
於是兩人推杯換盞,喝得興高采烈。突然,牆外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呼叫:“官人——林大官人——你在哪裏?”
林衝急忙站起。應答道:“錦兒,何事?”
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跟著聲音到了牆缺口的地方,漲紅了臉在外麵叫道:“官人,你怎麼還在這裏啊,大事不好了,娘子在嶽王廟裏被人攔住了。”
林衝走過去急切地問:“怎麼回事?”
錦兒說:“我們從五嶽下來,正要來尋你,突然遇到一個流氓,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她走。”
林衝回過頭來對魯智深說:“對不起,明天再來看望師兄,休怪休怪。”林衝別了魯智深,跳過牆闕,一去不回頭。
魯智深見他有事,還不是一般的事,哪裏等得及,手一揮,提著禪杖,引著那二十來個破落戶子弟,大踏步地趕到了嶽王廟,已經遲了半步。
林衝出了寺廟,走在前麵,一個年輕的女子與丫鬟錦兒走在後麵。女人如花似玉,滿麵通紅,鬢發散亂,神色淒楚。魯智深知道那是林娘子,憐香惜玉的本性又顯露出來,提著禪杖就往前走。
林衝把他喝住:“哥哥,哪裏去?”
“誰敢欺負灑家弟媳婦,俺就對他不客氣。快說,他們跑哪去了?”
林衝攔住他:“沒什麼,沒什麼,都過去了。”
“到底是誰?你快給灑家說。”
林衝吞吞吐吐地說:“就是那個……那個……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在下妻子,一時間有些無禮……”
“竟敢無禮?”魯智深吸了一口氣,“高太尉莫不是那個高俅?”
林衝點點頭:“正是,他就是在下的頂頭上司,因為沒有子嗣,過繼來他哥哥的兒子,人稱高衙內。”
魯智深大叫:“那個狗官,連他的幹兒子也仗勢欺人,你怎麼不痛打他一頓?”
林衝四顧望望,長歎一口氣,把他扯到沒人的地方:“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打他容易,太尉麵子上不好看。也算林衝運氣不好,與這個家夥遭遇了,權且讓他這一回吧。”
“砰”地一聲,魯智深的禪杖把地上戳了一個尺深的洞,他大聲地說:“你怕他什麼太尉,灑家怕他個鳥!正尋他不著呢,讓那個家夥吃灑家三百禪杖去。”
林衝聞見他濃鬱的酒味,當他說的是酒話,轉過他的肩膀:“師兄說得對,但是不要嗜酒任性,我們就饒他一會吧。”跟著又吩咐哪些潑皮,說,“魯大師剛才講的都是酒話,你們別放在心上,別亂傳出去啊。”
眾人說:“師傅是喝多了,說的都是酒話,我們回去吧,明天再和他們算賬。”
魯智深提著禪杖,轉身對林娘子施了一個禮:“阿嫂,別怪智深魯莽,有什麼事叫灑家一聲。你們先回去,讓老弟明天再到灑家這裏來喝酒吧。”
眾人把魯智深架回去了,林衝也領著娘子和錦兒回家。
第二天魯智深酒醒了,想起日前林衝和他夫人的遭遇,憤憤不平,一整天等著林衝來,潑皮們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來打擾他。他隻等著林衝來問個清楚明白,可是等了一天,林衝沒有來,第二天又沒有來,第四天再也忍不住了,一路找去,找到林衝的家,上門就問:“林教頭,怎麼幾日見不著你了,你不是說到灑家那去喝酒的嗎?”
林衝陰沉著臉,低頭半晌才說:“小弟有些不舒服,所以沒能去看望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