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不舒服?喝些酒,自然解悶,身體也好些。”
見智深隻想著喝酒,林衝有些無奈:“師兄到小弟寒舍,本該請你喝酒,但是一時沒有準備周全,我們就上街去喝兩杯怎樣?”
魯智深答應了。酒樓人多,密密麻麻的,如蜂巢一般,與林衝打招呼的更多。兩人吃了一天的酒,林衝依然悶悶不樂。問起他父親怎麼生病的,他也吞吞吐吐。魯智深是個爽快人,心裏擱不住半句話,見他不多話,掏不出他的心思,是因為大街上人多嘴雜吧,於是約請他到菜園子裏喝酒。
林衝熟人多,隻要上街,頭都點酸了,總是不斷有人找他說話。酒樓上也不得閑,也煩不勝煩,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說說話,於是答應了。
當天分手後,智深買了一包熟牛肉,一包燒鵝,一桶酒帶回菜園,第二天叫道人炒幾個蔬菜,就在他的房間裏擺齊了,林衝如約來到,隻有兩人,才能暢所欲言。
菜不好,酒也少,但是沒幹擾。林衝的話才多起來,先問魯智深年幼時怎麼到的京城。
智深說,父親從軍,一去無蹤影。母親讓他千裏尋父,找到東京,才聽說父親已經戰死。他走投無路,流落街頭,遇見教頭林轄讓他從軍。那時他雖是少年,但是人高馬壯,混進軍營。老林教頭教他武藝,帶在身邊做個小廝。
一次高太尉到部隊視察,有幾個新兵才來三天,動作不可能規範,高太尉說教官訓練無方,責打林教頭。魯達少年膽大,衝上去護衛師傅,也挨了幾軍棍。
事後,林教官擔心他惹出亂子,正好老種經略相公解救了京城危難,皇帝親自派大臣開城門迎接大軍進城。林教頭有機會見到老種經略相公,讓魯達跟隨大軍西去,可以返回老家看母親。
回到關西,母親已經餓死了,他成了孤兒,從此跟隨老種經略相公起起落落。因為公而忘私,耿直剛毅,老種經略相公相公一步步提拔他,讓他當了軍中的五路廉訪使,督查各處軍官的廉潔情況,一直到王進從東京逃到延安府……
林衝突然插話:“王進到你們那裏去了嗎?”
魯智深說:“在東京你們是同僚,應該知道他的事吧?”
“怎麼不知道?我還在高俅那裏為他求情的。因病沒有點到就要責打他,太沒道理了。說到底,還是因為王進的父親王昇教高俅的武藝,責罰過這不成器的弟子。那時高俅還沒發跡,不認真學,還要與師傅叫板。王昇責打了他,從此記恨在心。”
魯智深問:“你們林家父子,都是謹慎為人的,令尊沒得罪過高俅,不也要找他的茬子?”
林衝說:“是的,我們忍辱偷生,連講話也不敢高聲,即便如此,也難逃厄運。一次高俅宴請下屬,父親從酒宴上回來上吐下瀉,當夜就過世了。事情如此蹊蹺,我們也不敢暴露半點不滿。沒想到,皆因內人被衙內看中,又來找麻煩。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反而屈就在小人手下,受這般肮髒氣!”
“要以灑家德性,早就殺過去了。”魯智深做了個揮舞禪杖的姿勢。
“家父與泰山都是教頭,清白世家,不說武功蓋世,但學得文武藝,貸與帝王家,不能因為這區區小事就敗壞了兩家的名聲啊。”
智深歎息他果然穩重,於佩服中又有點惋惜:“老弟深謀遠慮,有點道理,可是……”
林衝喝下一碗悶酒,打斷他的話:“不說那些。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忍氣吞聲,隻為保家衛國的。”
魯智深嘻嘻一笑:“男兒何不帶吳鉤,殺他鳥人不留頭。”
林衝知道他的意思,苦笑著搖頭,把話岔開:“師兄出家,也是近日之事,為何多年沒有成家?”
“灑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林衝指著他裸露的前胸說,“這裏花紋,豈不是心中有人的標記?”
“嘿嘿,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魯智深岔開來,舉起大碗,“吃酒吃酒。”
兩人吃酒到半下午,林衝大醉,走路趔趄。智深送他回家,穿過街頭,看見一個瘦高個子的大漢子,紮著一條破頭巾,手裏拿著一口寶刀,刀上插著一個草標,站在街頭自言自語說著什麼。
林衝和魯智深都沒理會,兩人邊說邊走了。沒走多久,後麵又傳來那個漢子的叫喊聲:“可惜我的寶刀啊,竟然遇不到一個識貨之人。”
兩個還是不想理睬,那漢子又跟在後麵說:“這麼大一個東京城,沒有一個認得兵器的,真是委屈了這把好刀啊。”
魯智深叫了一聲:“吳鉤來了——”
林衝聽到此話,扭回頭來望了望,寒光閃閃的刀刃奪人眼球,一下吸引住了林衝。原來,那漢子已經將刀抽了出來,在陽光下銀錚錚發亮,故意引誘他的。林衝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慧眼識刀,脫口而出:“拿過來看看。”
那漢子把刀遞過來,魯智深問:“你這刀哪來的?”
“是小的祖上留下來的,因為家裏有人生重病,急等著錢抓藥,隻有把這刀拿來賣了。”漢子低頭說。
林衝說:“有這麼好寶刀的人,一定非凡,你祖上是誰?”
“呃呃呃,不能說,說出來有辱我的祖先。”
見那人不爽直,魯智深拉林衝一把:“教頭,算了,管他誰的,寶刀還沒有我這個禪杖得勁,別買了。“
林衝接過寶刀,深吸一口氣,眼珠貼在寶刀上,再也移動不了。他說:“真的是把好刀哇。要賣多少錢?”
漢子說:“脂粉贈佳人,寶刀賣英。我這刀要賣三千貫的,看你是識貨之人,賣給你兩千貫吧。”
林衝和他討價還價:“按理說這把刀也值兩千貫,但是沒有識寶的人,有價無市,賣不出去,你不也是分文得不到嗎?依我說,你一千貫賣給我就行了。”
那人奪過刀來:“不賣不賣。我真是有急事缺錢用,你如果真心想要,便宜五百貫,你付一千五百貫怎麼樣?”
林衝說:“我隻出一千貫,你要賣,我就買了。”
魯智深拉著林衝就要走:“算了算了,一千貫他還嫌少,不買了。一千貫能喝多少酒啊。”
那漢子見他們要走,歎了一口氣說:“唉,沒辦法,金子當成生鐵賣了,誰叫俺缺錢呢?你可是一文也不要少我的哦。”
林衝答應了,在身上左掏右掏,也掏不出一千貫錢來。魯智深摸了摸口袋,也隻有些碎銀子,要想回去拿吧,帶出來的,也隻有在桃花山上偷出來的金銀酒器。拿出來豈不讓東京教頭笑話嗎?何況他父親還是灑家的師傅,教出一個小偷徒弟,那才不成器呢。
“到家中去取錢給你吧。”林衝對那漢子說了,又轉身對魯智深說,“師兄,你在茶坊裏等我一會,小弟過一陣就回來。”
魯智深說:“算了算了,今日已經喝夠了,不喝茶了。我回我的菜園,你回你的家中,明日再見。”
可是,翌日沒來,下一天也沒來。沒有林衝的日子,魯智深與一批潑皮廝混沒意思。過了幾天,實在忍不住,於是進城找到林衝家。
林家在一條小巷子的深處,人沒走近,就聽到樓上傳來哭聲,踏進大門,亂糟糟的:院子裏停著一輛大車,門廳處擺放著箱子櫃子,家裏人進進出出。
他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出來一個老者,滿臉兜腮胡子已經斑白,眼睛卻帶著一股英武之氣,不知是林家何人。
魯智深上前施禮,說:“老人家,灑家是林教頭的結拜兄弟魯智深,幾日不見他,今天特來拜會。”
“啊,請進。”老人把魯智深讓進屋,說,“我是林衝嶽父,人稱張教頭。”
魯智深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納頭便拜:“張叔叔,還記得小達子嗎?”
張教頭看了一會,說:“莫非你是老林教頭的徒兒?”
魯智深說:“正是。您老還記得在下?”
“怎麼記不得?你到東京尋父不著,流浪街頭,老林教頭讓你從軍,跟他學藝是不是?”
“正是正是。您與老林師傅聚會,都是小達子給你們打酒去的。”
“你小子膽子不小啊。”張教頭拍拍他的肩膀,“高太尉找林轄茬子,你還替他挨了幾軍棍,多年不見,怎麼當和尚了?”
“師傅擔心我受牽連,把我推薦到老種經略相公那裏,出生入死,打金抗遼戰西夏,後來到了延安府。這一別已經十幾年了。”
張教頭讓下人看茶:“我與你師傅是結拜兄弟,當年看著你長大學藝的。沒想到你師傅突然暴斃,你怎麼又到東京來了呢?”
“老從經略相公待俺不薄,曾經為整治邊疆軍官的軍紀,讓灑家當了五路廉訪使。因為王進投靠,灑家酒後失言為他鳴不平,被高俅眼線劫持,調離到小種經略相公那裏當提轄。打死人到五台山出家,那裏長老調灑家來這裏相國寺……”
“小達子啊,你從小就是個見義勇為之人。”張教頭讚許地點頭。
魯智深憨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灑家也沒想到,你與林家竟然成了親家。”
張教頭搖搖頭:“按說,小女與林衝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好夫妻。誰知道禍從天降,拆散了一對好因緣。”
“不會吧?”魯智深大吃一驚:“前幾天出了點事,灑家看見張小姐與林衝老弟從嶽王廟出來,事後我與林衝還在一起喝酒的,怎麼突然就有這麼大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