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教頭說:“還不都因為買的那把刀惹來的禍事嗎,你看你看,林衝已經給我女兒寫下休書了。”
說著掏出一張紙來,上麵寫道: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之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並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
...年...月...日。
魯智深急了,從椅子上站起來,打翻了茶盞,茶水滴了一身:“張叔叔快說,到底出了何事。”
張教頭也不管茶水,隻是說:“我也是聽到變故,才從家裏趕來接小女回娘家的。”
“怎麼說是因買刀引起的禍事?”
張教頭告訴他,聽女兒說,林衝買了一把好刀回到家裏,將那把刀看了半夜還舍不得丟。第二天天沒亮又看那把刀,還說“高太尉有一把好刀,輕易不給人看”,現在買了這把好刀,以後就可以勝過他了。
剛吃過早飯,就聽見門外有兩個差人喊林教頭,說太尉知道他買了一把好刀,叫他拿過去與他的寶刀比試一下,催著他趕快把刀帶去。
魯智深問:“那兩個是什麼人?”
“女婿也納悶,說在高府裏沒見過他們,兩人說他們是新到的人。林衝一邊走,一邊叫小女在家等著他,說去去就來,一邊還在抱怨說:“誰的嘴那麼快,這麼著急讓高太尉知道,他把刀要了去,我不是白花一千貫嗎?”
小女還安慰他,太尉真要你的寶刀,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破財免災。早去早回吧。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魯智深問:“他到哪裏去了?”
張教頭沉吟了一下,這才說:“老漢買上告下,使用了許多錢財,托了不少親戚朋友四處打聽,沒人敢告訴我。我正著急,一天晚上,開封府的當案孔目孫定悄悄到寒舍來,他一貫為人耿直,秉公記錄案情,向來周全他人,知道這事情的原因,這才來告訴我。”
原來,林衝中了高太尉的計了。那天,兩個差人把他帶進高府,說高太尉在後堂,到了後堂不見高太尉,兩人又說太尉在裏麵等著,又過了兩三重門,來到了一大堂前。見四周圍著綠欄杆,林衝不敢往裏走了,站在屋簷下,讓兩人進去通報,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直到喝了一杯茶的時間,靜悄悄的都不見一個人影。
林衝耐不住性子,掀開簾子,跨進大堂,猛抬頭,看見大堂中間有一塊大匾,上麵四個青色的大字,寫著:“白虎節堂”,林衝嚇出一身冷汗,這裏是商議軍機大事的地方,外人怎能隨便進出?
還沒轉身,就聽到太尉在他身後大喝一聲:“林衝,你好大的狗膽,沒人傳喚你,竟敢私自闖入白虎節堂,手提大刀,莫非來刺殺下官不成?”
林衝開始以為高俅與他說笑,躬身稟報:“大人,您是在下的恩相,我怎能有加害之心?剛才是兩個差役帶我來,說您想看看我新買的寶刀。”
高太尉說:“我哪裏知道你買什麼新刀?你說的差役在哪裏?”
林衝指著後堂說:“他們到裏麵請您去了。”
“胡說八道!有什麼差人敢進本官後堂?”高俅三步並著兩步走到大堂之上坐下,橫眉冷目,指著林衝說,“早就聽人稟報,這幾日你都提刀弄棒,在我高府門前徘徊,是否早就有加害我的本意?”
“太尉息怒,這沒有根據的彙報,純粹是想加害林衝啊。屬下這幾日天天在外麵喝酒,何曾到高府門前徘徊?”林衝見他變臉,才道今天不是玩笑,嚇出一身冷汗。
“今天你不就來了嗎?而且單刀直入,闖進我軍機要地,想要謀反不成?”高俅一貫耷拉的眉毛突然揚起,大呼一聲,“左右,趕快給我拿下這個叛臣賊子!”
話剛落音,兩邊廂房裏衝出三十幾個士兵,擋住了林衝,搜繳了寶刀,立即將他捆綁起來,送開封府,要府尹盡快立案審判處決。
林衝被帶到衙門,當值的孔目記錄案件的始末,馬上就說林衝是冤枉的,不能給他定罪。府尹說是高太尉給他定的罪,說他提刀闖節堂刺殺,誰敢為林衝翻案?
孫孔目反問:“難道,我們南衙開封府是高太尉開的嗎?”
知道此人敢說敢問,府尹也嚇住了:“胡說八道!”
“大人怕高太尉,但也應擔心小人如實的記錄吧?”孫定經常自比司馬遷,仗著一支筆,有恃無恐,“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他兒子仗勢欺人,想林衝的老婆無人不知,隻要有人小小觸犯他們,就讓開封府照他們的吩咐辦,惡人都給你做了。這林衝弟子滿天下,那些武藝高強的軍官有幾個不是他們父子的徒弟,一旦他們嘩變,殘害忠良就是您的罪責之一……”
一席話說得府尹脊背冒涼氣,林衝的供詞是他記錄的,難保孫孔目不傳到外麵,以此定林衝死罪,怎麼也說不過去,隻有讓其招認不該腰懸利刃,誤入節堂。於是麵見高太尉,將孫定的話轉述一遍。高俅自知理虧,當年就是聽信讒言,以為林轄武功高強,弟子天下,到哪裏都一呼百應,於是毒死。盡管人不知鬼不覺,但終是隱患,現在礙府尹情麵,隻得準了他的判決,將林衝脊杖二十,刺配遠惡的滄州。
“那孫定是個好人,多虧他仗義執言。”魯智深心中感激,又慚愧自己沒早點來送行,“也怪灑家,都沒來得及送他一程,何時走的?”
“昨日。”張教頭說:“幸虧孫定告訴我他出發的日期,老漢得到消息,到州橋下的酒店裏坐著等到他,街坊鄰居也來送別。給了些銀子於兩個官差,讓酒店安排酒菜款待他們。我這裏與賢婿吃了一餐告別飯。”
魯智深直跺腳:“怎麼沒叫上灑家?”
“哪來得及呀?再說,這是家宴,也是生離死別的一頓飯……”張教頭給他說了過程。
當時,林衝一邊吃飯一邊掉淚,說:“承蒙泰山錯愛,把令愛嫁給小人,已經三年了,雖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夫妻恩愛,從無半點爭執。現在小的發配去滄州,生死存亡尚且不知。娘子青春年少,不要為林衝耽誤了前程。小人今天當著街坊鄰居,特意寫一張休書,任從改嫁,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魯智深叫道:“林衝啊,他怎麼幹得出來?這麼好的妻子還要休掉,太不像話了!”
張教頭說:“老漢也這麼說。禍從天降,也不是你林衝找來的,到滄州暫時躲災避難,總有一日,老天開眼放你回來,你們夫妻依舊團聚。”
“大約,他不放心娘子一人在家……”
“老漢家裏還有些積蓄,把女兒和錦兒一起接回家去,三年五載養活得起的。高衙內就是想見她也見不著,我讓女婿放心,在滄州需要什麼我都托人捎去,不要胡思亂想。”
魯智深問:“如何還要寫休書?”
張教頭說:“沒辦法,他還是固執己見,說‘感謝泰山美意,林衝放心不下,不要兩邊都耽誤了,泰山要可憐林衝,我在外麵死也瞑目,若不答應,即使回來也堅決不與娘子相聚。’街坊鄰裏、酒店客人都勸說他也不改口。老漢隻有任其寫下了這張休書,押個花字,打個手模……我隻是不把女兒嫁人就是了。”
魯智深心酸,吸了一下鼻子,問:“林衝的娘子什麼說法?”
張教頭說:“林衝剛寫好休書,女兒就和侍女趕來了,帶了衣服鞋襪來給林衝送行。林衝又把前話說了一遍,讓她自行招嫁,不要為林衝誤了前程。女兒聽了哭得死去活來,說雖然強人相逼,但是自己沒有半點過失,為什麼還要被休掉?林衝說他是好意。事已如此無可奈何,老漢也隻有說休書是暫時寫個樣子,讓他走得安心就是了。就這樣才送別了他。這不,我今天來接女兒回娘家去住,女兒哭死苦活要守在林家等他回來,不願離開。”
樓上的啼哭聲越發響亮了,帶著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魯智深這樣的鐵石男兒,也揪心地疼痛,好一個貞潔端莊的林娘子啊。突然就想起了延安府的種秀英,原來教他武藝時候,也有千般嫵媚,萬種柔情。突然聽說自己未婚夫王進從京城趕來來,練武的武器不收拾了,汗巾掉地上不管了,馬上把師傅拋在一邊……
盡管,她和王進一起也救了灑家,但那也隻為了她父親的利益。現在,他們日子過得好快活,送我汗巾表達什麼意思呢?曖昧得很。灑家刻了花紋,燒了手絹,也算是留下了她的一番情意。但是,她千不該,萬不該,灑家兄弟史進找去,竟然說他是土匪,將他趕走,不讓他見師傅王進,一腦門子功名利祿,全不講江湖義氣,哪裏有半分豪情?
可憐史進千裏迢迢找師傅,未到邊關就被拒之門外,還是林衝的娘子貞潔嫻熟,可惜這樣好的一對姻緣,卻被高俅父子生生地拆散了。早知道,不應該縱容林衝買刀的,誰知道那是高俅的陰謀詭計呀?
張教頭說:“不僅因為買刀,當中,又發生了一件令人不齒的事,唉……不說也罷。”
正在此時,樓上哭聲驟然停止,丫鬟錦兒跑下來哭喊著:“老爺,不好了,小姐哭昏過去了——”
張教頭著急,起身送客:“魯達,請自便吧,家裏亂成一團糟,也不挽留了。”
魯智深悵然走出林家,牽掛著林衝的命運。突然想起,他們昨日才動身,中午又是吃飯又是喝酒又是寫休書,定然半下午才出城。今天最多到城外十裏長亭,趕出去,還能見上一麵。於是雇匹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