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東京的路途上,出現了一個神秘的趕路人,身穿半截袖子的黑布大褂,頭戴一頂鬥笠,肩上扛著一卷席子。席筒子裹得很長且不小,扛在肩上似乎沉甸甸的,但他依然快步如風。在沒人走路的林間小道,他大步流星往前趕,人煙稠密的地方他都是夜行,這就是魯智深。
那天晚上,他被小便憋醒,聽到公差董超說已經托人到京城彙報官府,有大相國寺的種菜僧人幹擾了他們解押犯人,說和尚找到陸謙,一路護送林衝到滄州,沒來得及下手。
第二天,眼看到滄州的路近了,魯智深匆匆告辭往回。,走了大約一半路程,就已經看到城門上貼有捉拿他的告示了,但他不能不回去。一則他無處可投;寺廟一向寬容,上次三拳打死鄭屠夫,早是被緝拿的凶犯,五台山的寺廟和相國寺的頭目們都是知道的,不照樣收留了他嘛。
二則,他放不下那幫潑皮們,如果相國寺容不下他,前些日子他們交往過密,得趕緊去通告他們,不能再去菜園,免得受他牽連。於是化了妝,夜間趕路,白天住山洞,睡橋下,或者是在樹林草棵裏睡覺,晚上再趕路。
終於到東京了,城門未開,他也無需進城,因為相國寺的菜園在酸棗門外。
天剛蒙蒙亮,他已經到官舍了,趁四周無人,趕緊進去看個究竟。來到園子東北角,那裏有他拋出柳樹砸塌的破牆。剛踏上去,牆邊竄出來兩個人影,一人扯腿,一人拉胳膊。
智深扔下席卷,左一推,右一提,低聲喝一句:“誰敢拉扯灑家?找死啊!”
被打的兩人大喜過望,趴過來輕聲喊道:“師傅,等你好久了,您終於回來了。”
魯智深回頭一看,正是張三、李四兩個潑皮,還沒說話,兩人起身拉著他就走:“師傅,快走,官兵在菜園裏埋伏了幾十人呢,都是高太尉手下,就等著捉拿您。”
魯智深跟他們走了兩步又回身來:“灑家的兵器……”然後在地下扛起席子卷,跟他們一口氣跑進一片竹林裏。一起坐下來,張三才告訴他:“師傅,你一去之後,小子們天天盼你回來。前些日子,官兵突然包圍了菜園,衝進去埋伏下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李四說:“小人認得幾個字,看城裏張榜在捉拿您,相國寺的前前後後和菜園裏的前門後門也貼了榜文,說從來沒承認過你是他們的僧人。若有發現,趕緊報官領賞。”
魯智深先問兩人:“你們沒事吧?”
兩人一起說:“師傅您走了以後,我們進菜園也沒啥意思了,每天隻到牆缺口去看一看,見不到你,我們就到別地方混。看了告示和榜文,我們才躲在附近,擔心你突然闖回來,進了他們的埋伏圈。”
張三說:“想想你也不敢白天趕路,因此晚上等候的時間更多,今晚我倆值班,等了通宵,正準備回去呢,正巧您來了,這都是上天可憐小的們一片孝心。”
“你們……你們……”魯智深說不下去了,眼睛濕潤,喉嚨發緊,一手拍一個人的肩膀“灑家……沒有白白交往你們一場……”
那兩個人一起問:“師傅啊,您現在作何打算?”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魯智深長歎一口氣。
“我們跟您一起去闖江湖吧。”兩個潑皮誠心誠意地說。
魯智深含著眼淚笑了:“嗬嗬,你們文不能測字,武不能當兵,跟著灑家吃不下那份苦。”
“我們能為您幹點什麼呢?”
“多找些柴草來,紮幾隻火把,不要對其他人說。”
兩人照辦了,把柴草一起堆在菜園門口,本來一旁要看熱鬧。魯智深堅決不讓,打發他們回家。趁著天還沒亮透,燃起火把,扔進院子裏的草堆上,扔到房舍上,扔到葫蘆架上。草堆燃起來了,房子燃起來了,葫蘆架燒起來了,裏麵熟睡的官兵被突然的大火驚醒,忙著救火。
魯智深已經又踏上了征程。
寺廟留不得了,隻有一條路走,那就是上山落草,腳下卻有兩個方向。桃花山近,也留過他,但那裏的人他不喜歡。還有就是他喜歡的後生,史進落草的地方,華陰縣少華山,要去就要找秉性相投的人。
他依然是那副裝扮,這天來到孟州,日當午了,登上一座土坡,看到下麵有幾間草房坐落在一條小溪旁邊。山間趕路,人煙稀少,他大著膽子下山,走到柳樹下,洗了手臉,洗了腳,回身一看,一間草房上挑出一張酒簾,喉嚨裏的饞蟲立即蠕動起來。
他又戴上鬥笠,扛起被席子裹著的禪杖、戒刀,迎頭看見個婦人到河邊洗菜,壓低了嗓子問道:“大嫂,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女人見一個戴鬥笠的大胖子風塵仆仆,扛著一卷席子,以為他是賣草席的呢,問他幾文錢一張,魯智深咧著嘴說:“這是灑家的行李卷,不賣的。”
那婦人才說:“這座山坡叫做孟州山,這條路是孟州路,咱們這裏就叫十字坡。”
魯智深謝過了,扛起席卷大踏步走過去。挑著酒簾子的茅草屋在最東邊,門前一棵大槐樹,四五個人都抱不過來。槐花早已謝過了,槐樹葉子還沒有黃,樹枝幹上卻有幾根枯藤纏繞,隱隱有幾分腥氣。
酒店大門敞開,店堂隻有桌椅板凳。櫃台邊窗子挑開,靠窗坐著一個女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頭上插滿了金晃晃的釵環,穿一件紅紗薄衫,塗一臉胭脂水粉,敞開的衣領裏露出杏黃的肚兜,露出幾分風騷。
這個店有些蹊蹺,魯智深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女人站起來,繞過櫃台,迎出門來:“過路的客官,到這裏來歇息吧,小店有好麵,好肉,好饅頭。”
魯智深聞到了酒香,引誘他邁不動步子了,一種異樣的肉香讓他讒言欲滴,隻說了一聲讓開,就大踏步跨進房門。
四張木頭桌子油光光的,已經看不清原色,成“田”字形排列,每張桌子圍著四條板凳,那條凳有別家的,兩條凳子寬,足足有兩寸那麼厚的板麵,厚實如魯智深的為人。他放心大膽地坐上去,解下包裹,放下席卷,脫下短衫,露出了一身白花花的肉,上麵還有大朵大朵的百合花。
婦人笑嘻嘻地稱讚道:“師傅好身板哪,看不出還是個多情種子。”
魯智深橫眉怒眼,吐了口唾沫:“說什麼呢?竟敢拿灑家取笑!”
婦人一凜,收起笑容:“客官,您要喝多少酒?”
“別問多少,提一桶來,三斤牛肉,兩斤豬肉,到時一起算錢。”
“饅頭要嗎?都是大饅頭,肉餡的。”
“來二十個吧。”
那婦人咋舌,然後轉身進屋,提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一隻大碗,一雙筷子,先給他倒上一碗,再回去切出兩盤肉來的時候,那酒已經喝下去半桶。
婦人賠笑著問:“客官,我的酒好嗎?”
魯智深開始喝得急,隻是解渴,還沒品出味道,便覺得舌頭發麻,喉嚨發燙,腦袋發暈,“不好”兩個字還沒喊出口,身邊的人已經隱隱約約,聲音也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分明是婦人在說:“倒、倒、倒……”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天旋地轉後,魯智深眼前一黑,雙目緊閉,仰麵倒在桌子下。
這時候,女人才揭了他的鬥笠,大笑一陣:“哈哈哈,原來是個胖和尚,這一身肥膘做成黃牛肉賣,肉包子油水一定十足。”
跟著她招呼廚房的兩個大漢子出來,叫他們把這胖和尚抬到後麵去。兩個人抬不動,又喊一個人來,三個人也抬他不動,女人親自上陣,四人抬著四肢,連拖帶拽地把魯智深弄到後院。沒辦法架到作案上去,那婦人說:“就在地上開膛破肚吧。”
兩個大漢子就去取來斧頭,擔心肉厚骨頭硬,在磨刀石上蕩了幾下,再走過去要砍,就聽見前麵一陣鐵器響,跟著一個男人衝到後麵來,大聲說:“別動別動,趕快放刀!”
來人戴著輕紗頭巾,穿著白布褂子,打著綁腿,圍著護膝,隻有幾根胡須的臉上瘦骨嶙峋,卻有一身好力氣,正是這店家主人——菜園子張青。
他剛從外麵結賬回來,見桌上有包裹,地上有席筒,知道妻子又放倒了一個客官。
席子卷放在當門,擋住了路,想一腳踢開,卻踢不動,倒讓他的腳趾頭踢斷一根。裏麵裹著什麼?解開繩子一看,竟然是換洗衣服包裹的兩件兵器:一把戒刀,一根禪杖,這不是那個有名和尚用的東西嗎?連忙往後跑,果然,妻子和幾個幫手正要解剖一個胖大和尚,立即叫她手下留人。
女人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肥胖的和尚,多好一身肉,放掉豈不可惜?”
男人說:“混家,我不是給你說過嗎,三種人不能殺。第一是和尚道人,都是出家人,慈悲為懷;第二是妓女,她們逢場作戲,活得也不易;第三是犯罪流放之人,裏麵有多少好漢,殺了豈不可惜!你怎麼今天又不聽小的話呢?”
女人說:“已經用麻藥把他麻翻了,他足足喝下半桶酒,反正也醒不過來了,不殺白不殺。”
“你知道這和尚是誰嗎?”
“我要知道,就不下蒙汗藥了。”
男人把女人扯到前麵,把堂屋裏的席子卷打開,裏麵露出來那條禪杖,女人要去抓拿,一隻手根本提不動,兩手才抓了起來。瞠目結舌:“這家夥大約有六七十斤吧,誰能使這麼重的兵器。”
“誰?你再看他一身花紋,他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人——花和尚魯智深!”
女人驚得禪杖落地,差點打了腳,跳到一邊說:“就是那個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魯提轄嗎?他怎麼做了和尚?”
張青說:“聽說他在老種經略相公跟前犯了事,又到小種經略相公那裏當差,因為打死一個屠夫,到五台山當了和尚……”
女人連忙轉身往後院跑,吩咐手下:“快,快,快,找解藥來。”
魯智深酒喝得多,麻藥也喝得多,三碗解藥灌下去依然紋絲不動。
張青也急了:“如果壞了這條好漢,我們還有什麼麵目見江湖之人?”
兩人一籌莫展,其中一個下人說:“我們再潑他兩桶冷水怎麼樣?”
張青連忙叫人提水來,接過親自往他頭上衝,連衝幾桶冷水,漸漸有了呼吸。當即,他們把魯智深抬進房間,放在自己床上,又灌了兩碗湯藥,守住他徹夜不眠。
一夜過去,天剛蒙蒙亮,夫妻兩也熬不住了,正在打瞌睡,聽到床上發出來鼾聲,鼾聲越來越響,夫妻倆跳起來:“活了,活了!”
張青的腳趾頭疼也顧不得,撲到床上去搖魯智深:“師傅,師傅,魯提轄,魯大哥……”
魯智深停止了打鼾,側過身去又朝裏麵睡了。夫妻倆沒有辦法,讓他睡吧,反正沒有大礙了,兩人收拾店鋪生火做飯,帶著店裏的人正在吃早餐,就聽到臥室裏一陣響動,一個大漢衝出來,跑到後院,蹲在牆角,又是大便又是小便,弄得臭氣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