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頭領為了給宋江麵子,情願的不情願的都來敬酒,輪番上來,高俅有些醉了,頭腦發熱,扭頭對宋江說:“久聞梁山好漢個個武藝高強,義士沒說假話吧?”
“豈敢豈敢,我梁山一百零八將,雖說不是個個懷絕技,但也都有一技之長。”宋江也喝多了,大有炫耀之心,站起來,拍拍手,對下麵說:“來來來,眾將領,都給貴人展示一下。”
那些降將先要施展本領,高俅搖搖手:“你們都是本官下屬,早已見識過了。”
於是其他人便躍躍欲試,燕青的相撲,戴宗的神行,花榮的神箭,時遷的飛簷走壁……看得高俅目瞪口呆。
宋江開始有些擔心,後見盧俊義及一幫降將保護得力,也放下心來。高俅這是一步險棋,有人護衛,他有恃無恐,另外也想測試一下宋江的威信和號召力。見一個個在底下隻是賣弄本領,無人敢上前,便心安了。
魯智深也跳出來,他說:“灑家舞動一番禪杖如何?”
關勝先把他擋開,說:“魯大師剛才就喝醉了,你那禪杖不要誤傷人吧。”
“還是灑家來。”楊誌出去轉了一圈,再進來,說:“灑家武藝高太尉早就見識過,今日不獻武藝獻廚藝吧。”
他手裏端著一盤菜,小小的薄片大小不等,黃的是生薑,綠的是蒜苗,灰褐色的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
高俅問:“這是何菜?”
楊誌說:“小的們得閑時,在山上打了一千隻鳥,取下其中大個的一百隻鳥舌頭,稱之為千鳥百舌,這可是您在京城也沒吃過的山珍啊。”
盧俊義以為他剛才敬酒態度謙恭,於是讓出半邊身子,楊誌就把菜擱在高俅桌前。宋江聽吳用方才對他說過,楊誌在廚房裏轉悠過,於是不放心,伸出筷子去,先夾了一筷子,舉在半空中對楊誌說:“難得楊製使不忘舊主,親自打鳥獻菜,在下先代太尉品嚐一下。”
楊誌陡然變色,他要毒死了宋公明,可就跟一百零七將都過不去了,一掌撥去,連他的筷子都打飛了,那最大的一根舌頭掉在地上,也隻是灰白色的一小片,楊誌立即用腳踩了,跟著端起盤子也甩了:“頭領,想是我位卑人賤,不配給太尉獻菜是嗎?不吃大家都不吃!”
宋江知道他下毒的計謀敗露,也不說破,隻是拔出寶劍,對眾人說:“宋某不才,上不能酬報天恩,下不能為弟兄們謀個好前程,今日有此機會,請得太尉上山說和,轉達我們對聖上的愧意,也就圖大家有一個光明前程,對世人有個清白交代,讓家人可以封妻蔭子,如果不信,大家在此做個見證,請太尉明白宋某人一片苦心,現今一死謝天下足矣。”
他緩緩地舉起劍來,早已被前後左右人攔住,盧俊義奪過寶劍,對眾人說:“既然諸位好漢上了梁山,跟著宋公明征戰南北,萬萬不能輕舉妄動,也算是對公明哥哥赤子之心的體諒吧。”
“又來這一套!”林衝在地下冷笑。魯智深在下麵暴跳,楊誌在底下懊惱,曹正在底下動腦筋,史進在底下看熱鬧……
平息了這陣子騷亂,曹正說:“我們還是繼續表演武藝吧!”
於是,兩豎排中間的空場上又擺開戰場:李逵跳到當中,舞了一陣板斧,曹正跳到當中,舞了一會兒他的殺豬尖刀,然後叫了起來:“林教頭花槍了得,給太尉表演一番吧。”
眾人一起吆喝:“來一個來一個。”
宋江阻擾:“他是太尉舊部,武藝自然知曉,不必了。”
林衝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越喝越清醒,跳到當中,朗聲說:“七年久別,在下的手藝可是大有長勁了,太尉看來——”
眾人隻見過他殺敵,還沒見過他的表演,有人鼓動,是為他提供機會。林衝站起,空手走來,順手拿起徐寧的金槍舞動,攪動起來,如銀蛇狂舞,眾人齊聲叫好。史進與曹正等人知道他的意思,拉住宋江與盧俊義喝酒,為林衝提供機會。
林衝想起往事,心中憤起,抬腿踏上桌子,越過秦明的肩膀,踏上關勝的桌頭,舉槍就向高俅刺過去。他沒想到,腳下的桌子是方桌子拚成的,秦明與馬靈突然將桌子拉開,將他摔倒在地,幾個曾經的兄弟衝過來,擋住了他的花槍,那些曾經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啊,關鍵時刻卻保護了他的仇人!
林衝心灰意冷,突然明白,與他對立的不僅是宋江與盧俊義,還有夢想招安的一群人。他倒在地上,依然踢開了高俅的桌子,但刺過去的一槍,卻沒有擊中高俅,隻是擊碎了高俅的椅子。那曾經是晁蓋天王坐的交椅,曾經是蒙著虎皮的交椅,曾經是顯示梁山忠義與純潔的交椅,如今沒有虎皮,隻有錦緞,連帶著椅墊與紅木,都在他的槍刺下散架,紛紛灑灑,飛出一團木屑與五彩繽紛的絲綢碎末。
“林教頭醉了,快快攙他下去——”來攙扶他的是曹正,卻身材矮小,攙他不動。林衝軟軟地靠在昔日的徒弟身上,一步也挪動不得。
魯智深過來,背起林衝就往外麵走,一直把他送進屋裏,放到床上,讓曹正小心伺候,走出門去,再回身,衝著林衝說了一句:“老弟放心,今日沒有機會,還有時間。”
然後他把曹正叫出來,說:“你是開飯店的,手藝不錯,給他弄點清淡的飲食醒酒吧。”
曹正連連點頭,回到自己的小院,他是把妻兒老小連同小舅子都帶上山的,所以小院子裏清清爽爽,廚房裏應有盡有。趕緊燒了一碗小米稀飯,弄了一碟子涼拌冬筍,一碟子糖漬蘿卜。
他六歲的女兒和八歲的兒子跟著要去,他讓兒女一人端一碟小菜,一起去看林教頭。一對小兒女笑盈盈地,進門就喊:“林伯伯,起來吃飯了。”童聲稚氣的叫聲,喚起了林衝,他端著小米粥喝下去,就在孩子的手中夾了些菜,吃過了,把碗給曹正,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眼睛濕潤起來,長歎一口氣:“罷了罷了……”
曹正不知就裏,問:“師傅,什麼罷了?”
林衝說:“今日事到此了結,我與高俅的恩怨也到此為止了。”
“為什麼?”曹正愣了,反問。
林衝長歎一口氣:“哪一仗打下來不添幾座孤墳?太平不易啊。水泊雖大,裝不了弟兄們的鮮血,你把家小送下山去,有個安身立命之時,好好把孩子養大。”
說著閉目養神,曹正心寒,領著他的兒女回去了。
宋江一直到第四天才送高俅下山,依然前呼後擁地讓人抬著他走。高俅歸心似箭,度日如年,得以下山,心中暗喜,再三保證:“今日義士肯放高某回京,一定於天子前保奏義士,將來招安,國家重用。若更翻變,天所不蓋,地所不載,死於槍劍之下!”
宋江歡喜,獻出金銀彩緞之類約數千金,專送太尉,為折席之禮;眾節度使以下,另有饋送。高太尉假裝推卻,最後接受了。
下山的路陡峭,高俅在轎子裏擔驚受怕,因為抬轎子的人都是梁山嘍囉,他們跟著好漢們與官府打了多年,能不懷恨高官嗎?隻要抬轎子的八人中有一個人假裝失足,就把他甩到山下去了。還是走路安全,高俅於是下轎步行。
小道彎彎曲曲,轉過一道山梁,已經望見江灘,朝下看去,他乘坐來的大船已經修補好了,隻待他上船就可返回京師。正在高興,耳畔突然響了一聲炸雷,一個胖大和尚從樹林裏衝過來:“高俅賊子——哪裏跑——吃灑家一禪杖吧!”
又是盧俊義雙手握住魯智深的禪杖,讓他使不上勁。跟著秦明、關勝等人把魯智深死死扯住。高俅魂飛天外,咕嚕嚕從台階滾下去。山下眾將趕緊接住,高俅隻傷了些皮肉,殿帥府從人架起他,豕突狼奔地跑上船去,扯起風帆離開梁山。
魯智深憤憤地拋下禪杖,卻一個也沒有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