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個方臘都打得那麼慘烈,足以證明,梁山好漢一百零八將已經走到盡頭,將來幾乎會死傷殆盡。即使現在不投降大宋,不久的將來,就要麵對金兵,甚至是蒙古兵……,”
“梁山好漢死了太多,大部分。”
“我知道。”
魯智深心中隱隱作痛,聲音低沉地說:“你的徒弟九紋龍史進也死了。”
“怎麼死的?”王進說,“正想問問你。”
“那是在昱嶺關前,史進與李忠等六員將校,帶領三千步兵來到關前,關上的小養由基龐萬春射出一支箭,傷了史進,此時山頂鑼響,左右兩邊鬆樹林裏一起放出箭來,五個人再也顧不得史進,各人逃命而走,結果都被亂箭射死……”
王進顫栗了一下,覺得寒意透背,悲切地說:“盡管情勢所迫,但是當年義薄雲天劫法場的石秀曾經是視死如歸的,李忠還是史進頭任師傅,也不救徒弟,而今沒有了患難相扶、肝膽相照的勇氣,你說這是為什麼?”
“因為沒有了你我這樣有義氣的朋友在場。打虎將李忠沒救史進,自己也就一個死。”
“不是,是因為你們的戰爭是為朝廷賣命的殺伐,在血雨腥風中消磨了凝聚力與英雄氣,你們的意誌不如從前,精神也潰敗了。實在令人寒心啊。”
智深一粒粒地數著飯粒吃,沒了胃口,喃喃地說:“想我二龍山七條好漢,母夜叉孫二娘在隨宋江攻打清溪時,被方臘部將杜微飛刀殺死了;菜園子張青在盧俊義率領下攻打歙州城時,在亂軍當中折了性命;征方臘時,曹正在攻宣州戰役中中了毒箭身亡;楊誌在隨宋江打方臘時剛剛過了長江,就病倒在丹徒縣,不久病故;施恩隨梁山好漢征討方臘,進攻昆山時不幸船破落入水中,淹死了……而今,隻剩下一個半人了。”
“何謂一個半人?”王進不解。
“武鬆被砍去左臂,隻能算半個人,再就灑家一個囫圇的了。”
“可惜,可歎,可悲——”
魯智深已經扒光了最後一口飯,把飯碗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擱:“你說那個宋江、盧俊義他們搞了什麼鬼,招安招安,招得我們死的死,散的散……”
“還有兄弟更壞的結局在後麵哩,”王進說,“出了朝政,又進朝政,反過了,鬧過了,回頭一看,那些奸臣依舊把持朝政,而路上灑下的隻是兄弟們的血淚。”
“我們以後何去何從?”
“結束戰爭,各找出路。”
“我們再回梁山不行嗎?”
“梁山沒有回頭路。”
“讓宋江為王不行嗎?”
“國家外有強敵在虎視眈眈,內有反賊在貪贓枉法,朝廷外弱內強的防禦,即使讓你們暫時能取勝,卻難稱王稱帝。就像方臘一樣,遲早有人打下的。宋江真想自立為王,那麼最得好處的是遼國!宋朝子民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智深挑亮了燈火:“宋江打方臘就是左手打右手,早就不該下梁山,早就不該進京城,那我們就任其下去,放走方臘?”
“方臘不擒,戰爭不停。”
“灑家出路在哪裏?”
王進說:“你不是有智真長老給你的偈子嗎?”
魯智深睜大了眼睛:“‘遇臘而執’嗎?你連這也知道啊?你簡直就是活神仙。”
王進說:“不敢不敢,未能得道成仙,我隻是昔日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後來的陽關守將章推將軍,再後來的緣纏井的緣緣和尚,但始終是你的朋友王進。你的安危,都在我心上。”
“多謝老弟。”智深對他作揖。
王進並不在意,隻是說:“此處山高風寒,還有野獸出沒,今晚,你在茅舍住一夜,明天一早你自己煮飯吃,出門去,遇見一個人抓住他,你就功德圓滿了。”
魯智深奇怪地問:“莫非是方臘?”
“那看你的造化。”
“為啥馬靈,夏侯成,方臘這些重要敵手,都撞在灑家禪杖下?”
王進說,“機會隻給有緣人,你不想立功,自然成功;你不想出名,自然出名;你不想出家,自然出家;你未必想修成正果,但你純潔淨朗,總為他人著想,具有黃金菩提心,這就是有佛性,所以得道者得勝。”
智深被王進一番吹捧弄得頭暈目眩:“灑家有那麼好嗎?”
“有有有,你是仁人、智人、勇人、聖人、神人、菩薩、羅漢,將來能成佛。”
“灑家能成佛?”等他回過神來,屋子裏的王進居然消失了,他到哪去了?
魯智深追出門去,黑洞洞的一片樹林,喊了幾聲,沒有回聲,人就像消失在烏龍嶺一樣。魯智深不便關門睡覺——萬一他回來進不了屋子怎麼辦?又是在兩軍對壘中,萬一敵人找到這裏,豈不危險?所以睡覺不安穩,直到天亮才踏踏實實入睡,這一覺就到大天亮。
醒來發現他還沒回來。想起來王進說的話,在茅屋裏找到米,找到柴,找到水,自己燒飯。擔心他要回來,特意多燒點。
吃飽了,看見人還沒回來,出門看看,沒有動靜。水缸裏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自己身體壯實,無以為報,為他挑一缸水吧。於是操起兩隻水桶,想想禪杖沒處放,就用它當扁擔。找到山泉,先挑了一擔,水缸沒滿,又出門挑第二次。
第二挑水挑進門,屋子裏多了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吃飯。見進來個挑水的胖大和尚,隻道他是茅舍主人,並不在意,背著光,甚至沒看見挑水的扁擔是根禪杖。
魯智深一眼看去,此人年過五旬,體態豐腴,氣度不凡,雖然疲憊不堪,吃著粗茶淡飯,依然不緊不慢,風度不減。但抬眼看的那一霎那間,眼露凶光,不是善人。
智深並不驚動他,隻是放下水桶,抽出禪杖,還將水桶上的繩子解開,拿在手裏,立在他身側,看他把自己給王進做的飯吃完。智深童心大發,說了一句:“客官,請付飯錢吧。”
那人站起身來,從懷裏掏了一陣,都是大錠金子,又放進去,說出一口南方官話:“朕今日沒帶碎銀子,以後令人給你。”
敢於自稱“朕”的,現今除了方臘,誰能這麼脫口而出?魯智深嗬嗬一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錢就拿命來抵吧。”
說著就將手中的繩子往他頭上一套。方臘並不慌張,一手掙開繩子,一手翻轉來揪對手,嘴裏還說:“出家人慈悲為懷,舍一碗飯還要斤斤計較?以後給不行嗎?”
“等不到以後了,今日就要將你捉拿歸案!”
聽到語氣不對,方臘一方麵拳腳相加,一麵抽出右手,拔出寶劍。智深那容他割斷繩索,一腳蹬到他腿彎處。方臘功夫不凡,居然沒有跪下,一個鷂子翻身,又向智深撲來。
智深沒耐心與他客氣,舉起禪杖,不輕不重地隨手掃去,就聽得“啪嗒”響聲,方臘的肋骨最少斷了三根,當即倒在地上,忍住疼痛質問:“和尚功夫不淺,你是誰?”
魯智深說:“我麼?我是花和尚。”
“既是和尚,應講慈悲,為何傷人?”方臘問,“你知道朕是誰麼?”
“反正你不是真皇帝,不問你,灑家也知道你是方臘。”
“知道就好,放了朕,把身上所有的金子都給你。”
“你給一座金山也沒用。灑家敬你也是個英雄,本不想傷你,但俺梁山好漢,多少人死在你們手中,豈能不報仇雪恨?”
“你也是梁山好漢?”
“灑家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正是梁山梁山泊第十三位好漢,十員步軍頭領第一名,天孤星魯達,法名魯智深是也。”
“花和尚魯智深?”方臘大驚:“咱餓極了,隻想找口飯吃,怎麼才脫虎口,又陷狼穴?”
“你稱王道霸、享樂無窮之時,沒想到有今日吧。”
方臘躺在地上,看著魯智深央求道:“既然我們惺惺相惜,那就放我一條生路吧。隻要出了此山,找到舊部,我還有東山再起一日,高官厚祿少不了你的……”
“嗬嗬,灑家若是貪念利祿之人,也不會在此。”
“咱看你雖然麵相凶惡,但內心慈祥,否則,幹嘛要給我吃飯?”
“你不吃飽,走不動路,難道灑家背你不成?”
方臘到此,萬念俱灰,幹脆閉上眼睛裝死。智深捆上他,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也不管他傷勢,扛到肩膀上,走下山來,正好遇見收山的軍士才交給他們。
宋江看到又是魯智深取得首功,大喜,問他:“魯大師,怎麼正好又是你捉到這個賊首?”
魯智深嘿嘿一笑:“不是你懸賞捉拿他麼?哪個不想奪得此功,算灑家有福吧。”